什么来了？玉娘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名身材微胖，绸缎缠身的中年男人握着拳头疾步靠近。百姓的目光一瞬间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接着窃窃私语声四起。
“老吕来了。”
“哦呦，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围观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吕掌柜毫不客气地穿行过去。敞开大门中的哭喊声一滞，沉着脸的吕掌柜命随从关门，大门合上的前一瞬，玉娘同门内的李三四目相对，在他霎时惊恐的瞳孔中，她轻轻扯开嘴角。
李三被找上门的柳氏母女搞得焦头烂额，对方就差敲锣打鼓宣告天下。
外室安氏是个识情知趣的，见他抬回来那么多布帛，既惊且喜，好听话不要命地往外倒。李三被捧到天上，也乐于陷到温柔乡里。二人先温存了一番，他正软玉温香在怀，畅想着美好未来，就听外面传来高声喧闹。
李三皱着眉披上外衫，说了句‘我出去看看’，推门打眼就看到刚下学的七岁儿子战战兢兢立在庭中，影壁旁站着名怒发冲冠的妇人，正是柳氏。
若说方才是演出来的三分愤慨，在看到这小而精致的庭院时，已经升腾到十分。
这些年她操持家务，抚养孩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身上衣服的补丁东一个西一个，掌心老茧厚厚一层。对李三悉心伺候着，稍不顺心他便动手打人。为了这个家，不说倾尽全力，她也算尽职尽责，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过好日子，让女儿有个好归宿。
可换来的是什么？
她讨要家用时时做小伏低，李三动辄斥责，说手里没钱。却在外面置了一处好宅，仆妇厨娘不下三四个，那外室妓子还有贴身丫鬟伺候。要不是瞧准了那外室子下学的时机，恐怕她们娘俩还闯不进来。
她当牛做马，她女儿昼伏夜出，倒是成全了这对狗男女！
柳氏怒从心头起，尖叫一声扑了上去，边撕扯边凄声骂着。李三怔愣一瞬，旋即感到身上一凉，披着的外衣被扯了下去，他低吼句粗口，抬手一挥，女人就摔到地上。
柳氏闷哼，试着撑胳膊却没起来，影壁后尖叫声响彻云霄，二丫飞奔过来半跪在地上察看母亲情况。
安氏不明外面情况，也披衣出来，刚立到门口，只看到一团混乱。
李三双目圆瞪，冲着旁边的下人吼道：“还不将少爷带下去！没眼色的东西。”
二丫看看袅袅娜娜、保养得宜的美妇人，再看看锦缎缠身、富贵满怀的小男孩，下定决心。她一抹眼泪，膝行到外面围观人群能看到的地方，伏地大哭：“阿耶，女儿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待我……”
门外人群顿时传来纷纷议论，李三涨红了脸，扬手就要抽一巴掌。抬手之际，恰听到沸腾的指责和唾骂，他手举在半空，进退维谷。
安氏眼波流转，系好衣带，上来挽住李三的胳膊，柔声道：“老爷还是收拾好再出来，姐姐，有话好说，地上多凉，进屋喝些热羹。”
柳氏横眉立眼怒斥：“贱人，你给我闭嘴！”又朝着上来带走男孩的下人吼道，“谁都别想走，今天就让所有人都看看这负心汉和狐狸精的嘴脸！”
说真的，李三颇有些瞠目结舌。往日柳氏何时不是任人揉圆搓扁，他说往东不敢往西，怎的今日要翻了天。殊不知人没了退路，兔子急了也咬人。
恰逢这时，外面高声叫着“吕掌柜来了”此类，话音一潮高过一潮。李三慌忙去捡起地上的衣衫披到肩头，亲事还没成，他不想在吕掌柜面前丢丑。
李三前走几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领着仆从进来的吕掌柜，然而侧眼一瞥，旁边出现道熟悉的身影。
——是玉娘！
杏眼琼鼻，亭亭玉立，在哪都是焦点。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是个死人。这一刻时间静止，玉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三屏住呼吸，想要看个清楚，人群拥挤起来，熟悉的面容瞬间没了踪影，空气再次流动。李三晃晃头，怀疑是今天坏事太多，出现了幻觉。
吕掌柜已经走到眼前，还是先应付他为妙。
吕掌柜怒意满面，看着一片混乱，忍气吩咐关上门，旋即隔绝了外界视线。
没热闹可看，百姓渐渐散去，至于玉娘和谭七，早在一条街之外的糖画摊前。
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谭七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旁边围了一圈只及腰间的小孩，嘻嘻哈哈等待摊主手下的大老虎。
老虎好了，小孩蹦蹦跳跳捧着散去，玉娘意犹未尽抬眼：“嘿，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以前吃过吗？什么味的？”
摊主笑呵呵的：“小娘子要是想吃也来一个？”
玉娘本欲颔首，转念一想眼下身无分文，只好遗憾摇头：“还是算啦，我囊中羞涩，恐怕买不起。”
谭七目含怜惜，又极快收了起来，叫她一同离开。
“为何刚才不直接去问？”
“你没看吕掌柜有话要说吗，我的事没他要紧，等等也无妨。等人说完体己话再过去也一样。”玉娘反倒觉得他很奇怪，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那母女俩不会吃亏？”谭七看来，李三要收吕掌柜的聘礼，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柳氏母女能在他们手里讨的了好？
“现在事闹大了，李三的风评摆在这儿，吕掌柜再向着李三就有强抢民女之嫌，虽然他也没干净到哪去，可打死元配毕竟是传闻，谁也没证据。我看他还是想结这门亲，不然也不会一去就关上门不让外人看笑话。既然想结亲，又不能表面上与李三同流合污，那就只能争取柳氏母女，只要她俩同意，那就是皆大欢喜。要说吕掌柜现身之前柳氏母女必败无疑，他一出现，反而成掎角之势，难分伯仲喽。咱们大可以在外面多逛一会儿，他们还有的掰扯呢。”
“倒是我，要担心饿肚子的问题。”她脸上泛起忧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找个挣钱的法子。”
小小的镇上生机勃勃，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玉娘懒洋洋四顾，猛然眼前一亮，握住谭七的手腕，向着一个方向努嘴：“你瞧。”
角落支着简陋的算命摊子，小旗迎风飘展，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垂着头打呵欠，脑袋一点一点。没一会儿，面前坐下挽着一篮菜的妇人，紧张笑着伸出手，山羊胡老头掀开眼皮打量她的面相，又捧着手掌仔细观察，最后翻着白眼掐指一算。
那妇人笑逐颜开，扔下几十个铜板离开。
“我也能做这个。”玉娘颇有些摩拳擦掌的兴奋，得意道，“这是我强项，看来有挣钱的路子了。”
谭七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李宅这处，此时此刻正如玉娘想象般对峙。在柳氏的强烈要求下，在场没一个人能跑脱，就连安氏也抱着儿子坐在一角，恭顺地垂着头。
坐在主位的吕掌柜痛心疾首说：“李兄弟，你怎么不和我交代清楚家中情况，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今时不同往日，咱也要讲究情投意合。你这样不是让我不好做人嘛，唉，叫人说什么好！”摇摇头，又说，“依我看，今天有我这个外人在场，咱们就把事处理干净，也好还柳嫂子和李娘子一个公道。”
他殷勤看向二丫母女。
李三瞪大眼，明明一拍即合的事，怎么能这么快反水倒戈？
二丫心念一动，挺起胸膛道：“那好，收的草菅人命的两百匹帛先还回去，将玉娘赎出来。否则，莫怪我将此事抖搂出去，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三和柳氏双双瞪大眼，没想到她在此刻提出这样的要求。安氏知晓内情，垂着眼按兵不动。吕掌柜惊异非常，忙问发生何事。
交代清楚后，吕掌柜瞠目结舌：“李兄弟，这、被官府抓到可是要坐牢的。”
李三谄笑：“是个意外，意外。”又板起脸，“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二丫丝毫不惧，斜睨着他：“证据就是后院的二百匹帛，要是衙门的人来查，阿耶可说的清来历？”
二丫无视柳氏惊愕的眼神，兀自说下去。这件事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养外室顶多算家长里短，真正的把柄在这里。更何况再不闹大，恐怕玉娘的命真要交代在小洼村了。二丫捏住手中的汗，镇定地勾起微笑。
吕掌柜跳了起来：“两百匹帛？！”
要知道一匹帛相当于一千六百钱，他给开出的十匹帛已经是李三一辈子都难以赚到的钱了，两百匹帛！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如我们这就去看看！”二丫率先大步走出去，柳氏和吕掌柜紧随其后。李三倒是想拦，可惜三两个仆妇根本不是吕掌柜那些随从的对手，只好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一行人来到后院，不大的地方满满堆着绢帛，令人叹为观止。
吕掌柜咽了咽唾沫，双眼放着精光：“李兄弟，衙门的黑狗们听到风声，扒下你一层皮都是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