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城背靠地势险要、连绵百里的崤山,三面临一望无垠的澜明海,此中人出行多依靠航行,船渡。外敌入攻打艰难,实乃扎扎实实的围城。
恩济寺是先朝太祖下旨拟建,镶嵌在崤山西侧翠屏峰的万仞坚壁之上。此寺以木为骨,飞梁半嵌危崖,借山势为基,若鹰隼利爪深扣岩壁;梁柱榫卯相衔,勾连交错,虽形制各异,却浑然一体,浑然天成。凌空而立,百载不倾。也是云昭国内唯一一座半山悬空寺。百年来香火旺盛,行客络绎不绝。
山势险要,行至山脚木明棠便下了轿,头戴一顶白云纱帷帽,将脸遮的严严实实,沿着千百块清灰岩石堆积而成的朝寺小径向上缓行。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道路两侧的参天古树郁郁葱葱,苍翠欲滴。藤蔓攀虬木,苔痕覆幽岩,行动处野芳杂缀,葳蕤蔽天。自地底涌出的溪水欢腾向下奔流,溪畔蕨草纷披,林梢新叶交叠,风过处,绿浪翻涌,簌簌作碎玉声。时过申时,日暮落下,翠绿沾染了金边。石径相隔不远依次由一桌一幡组合支着铺子,贩卖各样物件,最多的还是各种式样的花灯,里头点缀着游龙明灯,闪烁不停。
行人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还有那多情公子站在石壁上把酒言欢,信口吟诗。
木明棠本也是爱景怡物的多情之人,此时脚步却不曾放慢半分,仍步履匆匆往那古寺深处走去。总管岳琏并着几个侍女、侍卫行在她身后,紧跟着不离半步。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残月高悬天际。众人也终于行至朱红寺门前。无相、无作、空门,三门在此特殊日子正敞开。其中往来童子甚众,也有不少青春儿女。
木明棠站在空门面前,帷帽之下的秋瞳上移,定定看了许久那巨匾之上,笔力千钧,又矫若游龙的“澄心达本”四个字沉沉压下,仿佛带着整座山岳的重量。随后拂身行了全礼。
寺前宽阔,人流多,路道两旁你挨着我,我抵着你摆了好些铺子。叫卖声喧嚷,连带着古寺清门多了些市井气。
一少年轻音由喧嚷中猛然拔高,“唉!你这丫头卖灯怎的还挑客,不卖与我?”
“把灯还我!”回应的是更为尖锐的童音,一盘着双髻着粗布麻衫的半大女童,怒目嗔视,她正欲上前争夺眼前少年人高举的蜻蜓戏藕花挂灯。
那少年约摸是喝了酒,脸色绯红,衣领凌乱,顿时玩心起,恶意生,偏又往后退了几步,扔下几文铜钱,嘴里依旧不依不饶,“这钱可够买你的?”
“呸!”女童朝他脸啐了一大口唾沫,咬牙切齿道,“谁稀罕你的臭钱,把东西还我!”
纨绔不理,往后退,莽撞来,不偏不倚将原地踟蹰的木明棠撞了个踉跄,将她的帷帽撞开险些掉落下来,幸而她及时用手扶住。不过再快,帷帽也还是裂开了道缝。
岳琏手快扶着她,回头分明瞧见缝隙之下那双美目含着热泪。不似之前自己所瞧见的任何一种眼泪,那里面包含了太多苦涩,又隐隐透着股喜悦。矛盾杂糅,就如同当初自己奉旨将三岁的祁薄昀迎进宫里时,那孩子眼中的泪相似!高兴又委屈,又实在是令人不忍探看。
侍从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将那纨绔架起。
“小姐恕罪,小子莽撞,对不住了。”侍从拿着少年人的肩脊,将他整个人往下压了半尺,他手里的花灯刚好折落在地。迫于形势,他咬牙切齿说出这话,脸也憋的通红。
木明棠没有理会他们,只冷眼扫了眼那被迫低下去却仍旧隐隐上瞟的目光,目光下移,青瓦石上已近残破的花灯仍闪动着微末亮光。
这动静不大,但见他们一行人穿戴不俗,排场阔绰,这事怕不会善了,众人尽皆屏气看起了热闹。
早有侯在门口的持香和尚见着他们一行人相争,捧着香纸花蓝迎了上去,欠身行礼相劝道,
“佛门净地,请诸位施主静心清欲,请勿争斗,小僧斗胆了。”
木明棠点头回礼,冷冷道,“云昭吏律,当街搅扰妇人者,轻则杖刑,重则流放,是也不是?”
僧弥讪讪道,“小僧乃佛门之人,凡间律法并不熟识。”
木明棠:“既如此,便不劳烦师父劝解,烦请师父顾好本分,迎客烧香才是。”
牵制少年人的侍卫闻言看了岳琏一眼,得了他点头示意并着另一个人将人压下了山。门前石狮处还有几个和那少年打扮相似的少年围在一起往这边瞧着,在同伴被缚的顷刻便作鸟兽散了。
因着这场岔子,旁人看待这位着着帷帽的娘子眼中多了些惧意,纷纷往两边走,直让出了条道。
山门洞开,山岳千仞,墨色下,殿宇玄黑如铁。冉冉的烟灰不断从石塔门洞息壤出来,如同街巷里普通人家的烟囱灰。木明棠抬首,目光掠过那森然匾额,眼底再无波无澜,只提了提裙裾,踏入门槛后的阴影。
一条陡峭石阶如天梯,直直插入崤山壁腹深处。阶石被无数虔诚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映着上方殿宇垂下的巨大飞檐斗拱。那殿宇悬于千仞绝壁之上,下临无地,只凭数根细长的木柱斜插入岩缝,撑起这不可思议的危楼。飞檐层层叠叠,如巨鸟敛翼栖于云端,檐角悬垂的铜铃在穿谷而过的劲风中“叮铃叮铃”,伴着诵经声绵绵不绝。
正殿内,木明棠奉了三根檀香,面对着那金身菩萨像板正身子,故意道,“伏惟神明在上,弟子木明棠,新适贵门,未谙夫妇之道,惟愿夫君身体康健,家门和顺。今具清香一炷,祈愿慈悲护持。使夫妻如鸾凤和鸣,亲族茂若芝兰,岁岁安暖,世世绵延。”话落微躬身拜了三拜,将香递给三宝。
奉香僧人从三宝手里接过木明棠的香,奉至明台香炉。随后从台上的木匣子里拿出一段红丝绸,转交给三宝,言道,“恰才看施主所求,特此相赠,以祝秦晋之好。”
“多谢菩萨保佑,今日匆忙,实是叨扰。些许银两,师傅们买个茶水喝。”木明棠不紧不慢道,话虽说着,手里一时却没有动作。离她近三宝双手一摆,做苦恼状,表示没钱,圆眼慢腾腾觑向总管岳琏。
岳琏当然知道这主仆二人兜里穷个干净,他也识趣,但奈何没准备,从口袋里摸索半天也只拿出几两碎银子至于香火台上。
往回走时,月已高悬。寺里礼佛烧香的人少了许多,却有更多民众往偏殿后的青霞峰奔去。青霞峰之上,早年间修筑了青霞台,向下俯瞰可见大半蜃楼城貌。是难得的观景圣地,平日只向达官显贵开放,一年里只向民众开放一回。是以,众皆奔走想看,凑个热闹,图个喜庆。
寺门口原先摆摊的铺子早已经空了不少,唯独之前那双髻女童仍然坚守着铺子,尽力吆喝着客人。
“新扎花灯咯!鲤鱼跃浪、玉兔衔枝,灯影映彩,照亮团圆夜!客官瞧一瞧,买盏添喜气呀!”
木明棠走近随手拿起了一盏玉兔衔枝,仔细端详起来,做工倒是细致,但瞧着与别家的也无甚不同,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姐姐可喜欢这盏,我愿赠与姐姐,鸣谢适才姐姐搭救之恩。”
木明棠瞧不清女童的神情,只觉得好笑,笑盈盈道,“你这样做生意怕是不长久。”又寻思着自己衣兜里的那张字条,便所幸坐下,“我教你个法子,叫你的灯快些卖出去。”
岳琏闻言催促道,“娘娘,怕是殿下归来不见是要问罪的。快些回府才是正事。”
“急什么,左不过一时半刻的。不见得殿下就来催我。”
岳琏只碰一鼻子灰,心里却警铃大作。他随着木明棠出来本就是试探她,这一路上她表现并无异常,更难说与人有过交集。眼下,怕是关键之处了。正思忖着,便假意不耐烦,原地游走,实则眼睛已经绕着木明棠跑了二里地。
木明棠坐下后便拿了把剪子捡起红绸纸剪了几个花样,又将手里那花灯的底座剪了个口子,将花样和一细蜡烛挖空放置在上下底座,并不封好,留下一个细空。紧接着点燃蜡烛。只见那花灯里的烛光映着剪纸投影在花灯壁上,火光晃动花灯转动,那投影便活灵活现起来,看着着实新奇。
三宝惊呼围起来道,“娘娘手巧,花样好似活了一般。”众人一时也被吸引着一齐望去。
木明棠趁此机会偷将纸条塞进旁边一盏空白还未着色的花灯里。后又低声和女童说了几句话。
——
月落星稀时,一满头华发的素衫男子从恩济寺侧殿走出,护城河岸的烟火秀早已开始,将整片暗淡的山际击打地五彩斑斓。暗夜里躁动不安,就和他皮囊之下那颗疲倦的心一样。刑庭文望着火树银花合映着盛世繁华,内心久久不得平静。恰才这时一女童挑着一盏灯走入他的眼帘。
“大人可要买灯?”女童吆喝道,又将身前的灯往前推了推,示意他看的近些。
“孩子几时了,还不曾回家?”刑庭文问,夜风入喉,又咳了几声。
女童坚持道,“大人可要买灯?”不回答旁的问题。
刑庭文颇觉有趣,瞧向她身后的铺子,随手指了一盏还未着色的白灯,“便要那盏,店家几何?”
女童扭头一看,故作难为状,“那盏我还未曾上色,大人可要换一盏。瞧我这新剪的花样映着这等,岂不更好。”
刑庭文接过店家手里的灯,瞧了那花灯上的剪纸一眼,登时脸便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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