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庭文慌了神,只顾追着女童问,“这花样是你剪的?”
“大人也觉着新奇不是!这是恰才一娘子教我的。大人喜欢可多买几盏。”
“什么娘子,多大岁数,什么模样,可有姓名?”
女童这才惊觉不对劲,含糊道,“大人唐突,贵人姓名怎会叫小人得知,大人不买便罢了。”
“顽劣小儿,可晓知而不答是何罪!”刑庭文怒道,“我且问你,这是何人教你的?”
女童早吓得伏地认罪,“小人真个不知,只听人唤她‘娘娘’。她着着帷帽,并看不见容颜。”
“娘娘?”刑庭文低呐道,这时候哪宫的娘娘何以在此。复又去瞧那剪纸,形制花样确出自那人手笔,又焉知这世上没有第二人会的呢?况且那人原也是出自高门大户,闺中好友相知的怕不在少数。
一时也明白是自己关心则乱了。扶起了跪地行礼的女童,摸摸口袋,并无银两,只好说,“我今日出门的急了,未曾带钱。”指着山寺东侧方位说,“这东边山寺底下的积偲巷左数的第二间草屋,便是寒舍。天亮后你自取讨要银两,就说是‘刑庭文买花灯未曾付钱。’”
女童仍战栗哆嗦不已,胡答道,“是。”
刑庭文点头,抖擞精神,复又往山寺走去。
“大人”女童转身将他此前说的那未曾上色的灯拿来,恭敬道,“大人买的花灯。”
倒是个伶俐丫头,刑庭文刚收好灯又听她说,“这灯的红烛点燃后,此灯可静默旋转,大人不妨试试。”
刑庭文回到山寺禅房,推开禅房门正对着的是一副亡夫人的画像,案台前香炉里的烟灰隐隐浮动。灯油的光微末还不及月光明亮。房间里只他一人陪着她,想来还是孤独的。
他想起卖家的话,想点起那蜡烛,又见那是红烛,恐惊扰了妻子,便欲将红烛拔下换上自己带来的白烛。一拔那红烛,从那底部便掉落了一张字条。
那是一张上好的宣纸揉搓成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家用的。刑庭文带着疑窦拾起,在灯油底下慢慢卷开,映入眼帘的先不是字义,反是字形。
那字笔势凌厉如冰锋,起笔露锋切入,线条爽利劲挺,收笔时或戛然而止如斩铁,或轻挑带钩似冷刃出鞘,笔意利落不拖沓。形体瘦劲显疏朗,气韵孤高沉绝,自带古雅萧疏之气。
永春初年,燕氏小姐燕悦泠年仅八岁,参与了当年的国子监初试,以一手冠绝古今的瘦劲凌厉字体、经纶满腹、见解独到、出口成章在一众参考人员中一举拔下头魁!为世所罕见!举世振奋!
先帝亲自提笔赐名此体为泠锋体,世人争相模仿,以写其形,却难绘其神。
这字普天之下除了燕悦泠(林静蕴生母)此多年好友,刑庭文再想不出别的人能写出这一手好字。便是有,也只能是受她亲传的林静蕴,但那孩子年岁尚小,笔力劲厉何以至此?况且林氏一案中,她身中御渊破云箭,传言那箭下有孤魂野鬼,却无半分活人,怕是难以活命了!
只是燕悦泠失去踪迹多年,当真是又回来了吗?刑庭文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好友尚在人世,悲的是林氏一门所存无几。便是她真的回来了,也只能徒增伤感。
当真切看见纸条上,“澹水西去,勿望其背。”八个字,刑庭文先是一愣不解。澹水是禅院后一条自泉眼喷涌而出的溪水,由山顶一直自西向东流向山麓,注入明澜海,此间“西去”可是悖论?
“澹水?澹……澹!”刑庭文默念着一惊,怕自己看错了又点燃好几盏油灯并在一起,将纸条映在火光之下复看一遍,字体,比划,字形……将那一笔一划割开一遍遍看下去。手早已止不住的抖动,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侵袭而下,似是河坝决堤。故将瞻字写成澹字,是避长者讳也。“勿望其背”是用心良苦的劝诫!
“苍天何薄于我!何薄于子瞻!是那孩子,苑儿,那孩子还活着,子瞻和乐溪的孩子还活着!”刑庭文扑身向前,瞧着那副不露神色的画道,“那孩子是特意过来告知我明哲保身的……可我,我怎能如此做!子瞻的事,我原本已察觉到北人和城墙内之人勾结,却来不及,未曾料到燕太后出手之狠戾。你说那孩子活着是否已相信了谣言!不!子瞻为人她是知悉的。我听人唤她‘娘娘’!”刑庭文暗道大事不好,惊恐道,“她怕是要做傻事!”
——
城门楼上的花灯秀比似往年人更多,花灯样式繁杂。祁薄昀不过看了半晌甚觉无趣,还不如刚才殿内看他们口舌之争来的有意思。便懒着身子向前朝那云昭皇帝借由恰才多饮了几杯御酒,现下醉了,提前告了假,回了。
待接他的马车行至府前刚好遇上了寺庙回来的木明棠一行人。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祁薄昀暗道,岳琏小跑来附在他耳边简要说了几句,他一时掀开轿帘跳了下来,身形一晃,半栽在地上,叫嚷着,“叫大夫来府里给她瞧瞧,煎几副药就好了,怎的还特意带去寺庙求签,真是个不成体统……”
“还怔着作甚?速扶殿下入内,一个个呆头鹅般傻立着,莫要在此显露蠢笨”岳琏喊着,自己却不上前,任由他四肢乱挥,撒泼打浑。
木明棠在轿子里听了全程,也明白他的意思,干脆眼睛一闭,手帕一捂,眉头一皱,“哎呦哎呦”叫起来,配合他演这出戏。侍女又待去扶她。整个府内的人跑出大半,见这两人一人疑似耍酒疯,一人怕是病痛难捱喊叫,一时间乱作一团。
翠英巷暗处皇宫里的尾巴悄在暗地里看了出戏,蹑手蹑脚回宫复命。
长乐宫里,燕太后正在看咸安郡递上来的折子,派去监视祁薄昀的暗卫已回宫禀报。
“侧妃木氏于今晚戌时去过恩济寺烧香,此前一直卧病床榻。”
折子上写到,“风调雨顺,政通平顺,往岁无虞。”燕太后幽幽吐口气,闭了闭眼睛,似要抹去经日疲惫,“那蛮子倒是没说谎?”
暗卫:“属下不敢瞒报。”
燕太后颇为头疼揉了揉眼眶,女官王嫣见状屏退了暗卫。上前手法熟练为太后按揉起了肩脊。
“时辰不早了,让彩儿服侍娘娘早些休息。”王嫣手法服帖,只按压几下,太后的脸色已然较之前和缓。
“哼”,燕太后指着一边积压比案桌高上两倍不止的奏折,“瞧那户部刑庭文带头上奏要求重审林氏一案的折子,江北郡守上书北面洪涝的折子,西北部北獠汗国人屡次在边市闹事……哀家能睡的安稳?”
“娘娘凤体为先。如今陛下大了,也当是该为娘娘分忧了。”她这话一出口,手指按压处燕太后刚才松弛的肩脊顿时紧了半分。
“彩儿,跪下。”燕太后眼眸未睁,威严已显。
女官王嫣立时匐跪在低,“彩儿知错,但凭娘娘惩罚。”
“近来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云昭史鉴》一百二十卷,你尽数抄一遍。学学为人臣子的忠贞!”
“谢太后娘娘仁慈。”王嫣忙不迭应道。
王嫣乃前朝宰辅王邕之孙,本是家庭显赫贵族,因着昭御军迫害咸安郡一案受到牵连,家族获罪。王嫣自小长于幽廷,其母此间一直教导她识文断字,她倒也展露些天赋。永春十八年,御花园吟诗诵队小有声誉,因此受到燕太后赏识抬举,年纪轻轻在长乐宫里做了一等女官,平时便是朝堂之事也是能说的上几句话的。
燕太后睁开眼眸,瞧见那瘦弱仍暗暗战栗的脊背,勾手抬起她的下巴,王嫣眼皮低着,杏眼滴溜溜转,不敢抬头看。燕太后想起了堂姐燕悦泠,相似的眼睛下,她从不这样。她永远是高傲的,永远不低头,永远自信张扬,永远志得意满……
“今日鳞德殿里你都瞧见了。我们的陛下依旧是个孩子,遇到事只顾躲。哀家如何放心将这大烂摊子交给他。刑庭文吏部的根基还在,林氏一门刚过,暂时还动不得他。国内暂时不稳,这时不宜和北边开战,今日一看,恐怕翠英巷里那楚南质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哀家都尽心尽力……算了,伺候哀家歇息吧!”燕太后咽下话头,终止了自我哀伤。
服侍好太后睡下王嫣便出了长乐宫,时值春末,偌大的皇宫里吹来的风却一阵比一阵寒凉。王嫣收拢衣领,提起衣裙,辞了众多姐妹,一路西行,才出宫门不远便上了一顶暗轿。
暗轿转角往东,行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下。王嫣下轿,望了眼殿门牌匾上“紫宸殿(皇帝寝宫)”,一道旖旎入了眼眸。
一入殿门,殿内烛火通明,皇帝着着一圆领明黄升龙长袍背手而立,见她来了,转身几步上前便将其整个人搂入怀中,低泣道,“姐姐来了,让朕好等。”
王嫣一听心自酥麻了一半,欢喜到忘了自己是谁,只将手搂着他的脖颈,便待上前。他倒自低头覆上前来。
夜暮下起大雨,雨点如棋子般砸向干涸已久的青白大理石,一点点缠绕、流淌、浸润,直至整块石板淘洗的锃亮发光。春日的潮湿中涨满了暧昧、旖旎。
殿内玉塌之上,王嫣躺在玉手上,脖颈上鼓动而来的是成熟躯体的气息,随即眼光流转看着她的陛下。生就一副好皮囊,容颜灵秀,眉目如画,儒雅非凡,只时常爱使些孩子气,反倒显得更为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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