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天上午解散了家里面所有仆人,下午一个人把自己闷在房里,也不知道干什么,随即就出门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对了,他走之前还交代我,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归来,就立马带着公子出走,没他的允许就不要再回去了。”钟伯赶着马,时不时偏过头看我们两眼,我坐在车厢,掀了帘,愈发觉得他的背影凝重,那一瞬,我觉得他苍老了十岁。
“有消息说,他被皇上抓起来了。”钟伯一路跟我们聊天一路驾着马车,颠颠簸簸,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子里。
几缕淡淡的青烟从烟囱里飘出,一层厚厚的积雪堆在错落有致的柴垛上,有小动物在雪地上蹦来蹦去,踩出大大小小的爪印。好一副悠然自得的山水田园画,可我此刻却无心观赏,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爹他到底是如何得罪了皇上?
“这里是老奴的家,两位若是不嫌弃的话,先在这里委屈些时日吧。”钟伯拉停了马车,给我搭了把手,扶我下了车。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去见我娘,她看不见我了,一定会很着急的。”月柒绕过了我伸出的打算扶她的手,跃下车,随即便去拉马的缰绳,准备往回走。
我想,她大概这一路上都是按耐不住的,这话这么晚才说出口,只是想让钟伯先回自己家罢。
“月姑娘,你回去是可以的。可是江小公子估计现在正在被全城通缉,要是你们这样贸然回去了,怕是对他不利啊。”钟伯拉住了月柒手中的缰绳,苦口婆心地劝道。
怎么办?现在我处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要是不回去,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爹要怎么办?要是回去,可能我不仅救不了我爹,反而连自己也给搭进去?
月柒望着我好久好久,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易容!”
不得不说,这称得上是一个好办法。
月柒往我脸上抹了一层灶灰,又不知道从哪里捯饬来了一些假胡子,二话不说地贴在了我脸上,我拿盆水照了照,是一个黑黝黝的大胡子瘦汉形象。随即,我们俩快马加鞭往回赶,去了醉红楼。
刚刚入了夜,醉红楼依旧歌舞升平,好不热闹。门口的林妈妈看见了月柒,立马认出了我,把我拉到一边,小声碎碎念道:“江公子啊,现在抓你的告示贴满了全城,你可要小心行事呀!”
沈笑也在醉红楼,当他轻佻的桃花眼落在我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尔后发出“哈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腰都直不起来了,随即又补充了句:“我说子执啊,你这副模样真逗。”
“问你啊,我爹他怎么了?”我也没和他客套过多,直奔主题,沈笑本是朝中人,知道的事情自然比寻常百姓多。
“唔,这个问题不好说,据说,江大人是想为前丞相平反?”
前丞相?爹如此在意月夫人,连看她的眼神都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月夫人回到醉红楼他竟不是任由她去,而是在背后暗暗地谋划了这一切。难怪他从未将月夫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任何人,只以故友相称,怕的是给月夫人带来祸端吧。
醉红楼内酒客云集,有人对同桌的另一个男子说道:“唉,你听说了吗?江陵大人被抓起来了,就在今天下午。据说在他被抓起来之前,他还特地遣散了下人们。”
“可不是嘛,好像是犯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我还听说,皇城内贴满了告示,要抓江家小公子呢。”
“造孽啊造孽,这江家小公子可是他的唯一家眷。大人向来做事滴水不漏,说不定啊,这他早被江大人偷偷地送走了……”
那一瞬,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是心细如发,连寻常人都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有我,还存着对他的偏见,敬而远之,让他把所有的麻烦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要是我早点察觉到他想救月夫人的那份心思,说不定这之前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可惜一切都晚了,他已深陷囹圄,而在这之前,他却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推远离这个深坑。
有福他和我共享,有难却不与我同当,我心底暗暗怪他不够义气。八年,我们已经羁绊了八年了,仅这一朝一夕间,他却想与我分道扬镳。
自责,懊恼,如今的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或者说,我能为月夫人做点什么呢?
虽然嘴上说是病入膏肓,王爷也并未曾懈怠,积极寻找着各种医治之法。在他的帮助下,月夫人的气色有了些许的好转。
再见她时,她看我和月柒的模样一如既往地寻常又温柔,未曾见半点慌乱,那一刻,我有些确定,对于我爹入狱这件事,她并不知情。
我也不想跟她提及半分,她自己是前丞相之女,死罪难逃,若是再掺和进去,不仅对病情不利,说不定还把自己也搭进去。我特地嘱咐了月柒,让她看住月夫人,不要让她出门,免得听到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把爹救出来,爹在朝中颇具威望,官衔为二品,可是动了圣怒,被打入了死牢,为官中能帮他的人,寥寥无几。况且,他一心想把我搁置在朝局之外,只让我做一个事事了然于胸的旁观者,故我跟他的那些朋友们,并不熟络。
看来只有另想他法了,月柒的淡定倒是出乎意料:“我觉得有救,你知道鬼市吗?”
“真的有钱什么消息都能买到?”前段日子王爷行踪的消息是人在鬼市买到的,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去鬼市,买一个能救爹的人的消息?
鬼市在哪里?长什么样?怎么去?这一切都是个谜,我和月柒毫不知情,慌忙向楼内来来往往的人打听,醉红楼汇集八方来客,信息也是很灵通的。
一天过去,除了多道听途说了些鬼市的传闻,我俩依旧却毫无结果,眼见着夜色渐浓,楼内酒客越来越多,只得作罢。
和往常一样,我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喝着一壶茶。在以往的我看来,醉红楼不仅酒醇,美人多,茶也是极好喝的。可不知为何,今日淡茶入喉,吞噎下的都是苦涩。
一个叫绿萝的姑娘执了团扇,扭扭捏捏向我走来,声音娇嗔:“公子,今晚月色甚好,咱们一起赏月吧。”
我蓦地想起,自己换了模样,她兴许是不认得我了。见我不作声,她顾自推开窗,把我拉到了窗前。
清淡的月光倾泻下来,洒在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上,加上千家万户的灯火,念城通明得如同白昼,就连醉红楼檐角的那只石燕,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欢呼雀跃着飞走了一般。
这便是念城啊,一个坐拥繁华和良辰美景的地方,同样地,对我而言,也留下了无数的美好和辛酸回忆。
我想起在爹被抓的那天出门前,他突然塞给我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说让我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他每月俸禄不过十余两,千两银子也是要攒些时日的。那时我还对他突然而来的举动感到奇怪,我现在懂了,他是想尽力保全我,让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
可是我舍得吗?这里的人们都那么好,他们用他们以为的举手之劳,延续了我本该夭折的一生。所以,哪怕是粉骨碎身,我也要竭尽全力,护得他们周全。
“啊!”正当我沉思之际,绿萝的一声尖叫将我拉回现实。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此时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正搭在窗沿上,慢慢地向上攀援,紧接着我看到了凌乱的头发,然后是枯瘦的四肢,最后,他整个人沿着窗柩爬了进来。那人披头散发,浑身破破烂烂,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子酒味。
果然是不按套路出牌,这若不是我认识的王爷,还能是谁!等他拨开他散乱的长发时,露出那张熟悉的脸,朝我嬉皮笑脸一句:“江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绿萝早已被吓得后退了十几步,听到王爷说的话,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是你?”
我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对,是我,我常来,故而整个醉红楼的姑娘们都认识我,然后顾不上目瞪口呆的绿萝,把王爷拉上了楼。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来给小柒她娘看病。”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句话有问题吧,又不是急诊,哪有大夫大半夜跑出来说要看病的。
“你就胡扯吧你。”王爷白天其实已经来过一趟了,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来的他,为何要翻窗?
“我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直觉。”王爷神神秘秘地用他的指尖,戳了戳我的脑袋,“会是什么事呢,你用你聪明的脑袋瓜子想想?”
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能是什么?我爹昨天才入狱,王爷说今天还有事发生。还有什么大事发生,难不成天要塌了?
一直到半夜,都无事发生。
月柒去楼下找她的小姐妹们一起挤床,把她的位置留给了我,月夫人在另一边已然入睡。王爷却仍是神采奕奕,坐在屋里的那张软塌上屏气凝神,我却鬼使神差地信了他,妄图和他一起等着,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却已经打起了架。
正当我昏昏沉沉之际,醉红楼楼下传来一些熙熙攘攘的躁动,和着陈妈妈尖利的嗓门。
王爷突然眼睛一亮,说什么也要把我拉到楼下去看热闹,我带着惺忪的睡眼,和他一起下了楼。
一伙子官兵执了火把,一窝蜂聚集在了醉红楼门口,把醉红楼牌匾映得通红。仔细一看,每个官兵都身穿银盔赤甲,身佩短刀,貌似是左丞相统辖的朝上军?
朝廷军队都出动了,看来阵仗不小啊。
“给我搜!”为首的人下了令,身后的一群士兵正欲涌入楼内。
“老娘的地盘,岂容得尔等造次。”林妈妈捏着一方锦帕,一把堵在了门口,颇具气场,生生逼得最前面的两个士兵后退了两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们,有什么好怕的,给我进去搜!”领头的人毫不为之所动,继续下令道。
一群人不由分说地像蚁群般涌进了楼内。那一瞬,我看见了林妈妈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那个笑仿佛蔑视众生,又带着一股鄙夷的意味。
曲无意依旧如往常一般,在大厅里拨着琴弦,若不是眼前的一众人煞了风景,这等天籁之音不知会让多少人沉醉其中,她莞尔一笑道:“官爷们好雅兴呀,是进来听小女子弹琴的吗?”
这个女子胆子好大!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调戏他们,有一个士兵提了刀朝她走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举起了刀正准备砍下去的时候,曲无意的琴声戛然而止。等回过头来,面前的男子人头早已落地,骨碌一下,滚出好远,只有那一双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眼睛,说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曲无意出手很快,我根本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一阵风掠过,风里夹杂着无数把锐利的刀子,其中一把瞬间要了那个小兵的命。
都是狗仗人势,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没过一会儿,一群士兵如鸟兽散,愣是被吓得没了踪影。林妈妈探出半个身子,朝屋外人挥手送别:“官爷们好走,下次再来玩呀!”
而曲无意从怀中慢慢掏出绣帕,捂住了口鼻,皱了皱眉,表情略带嫌弃地说道:“哎呀,赶紧来个人给我把他拖下去,弄脏了人家的地砖啦。”
有两个麻溜的小厮迅速地捡走了尸体,顺带地打了一桶井水,刷干净了面前的血渍,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熟练的操作,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老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醉红楼行事如此张扬,难道就不怕左丞相报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