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渐逝去,日头变得柔和起来,海中的鱼儿们似乎也意识到收获的季节来临,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
楼珊瑚上午出海打鱼收获颇丰,念及重生以来乡亲们的照顾,她挑拣了一些上好的鱼货,挨家挨户送过去,就连杨济都没落下。
阳光从高大古老的桂花树穿过,在地上留下斑驳光点,微风吹过,便能闻到阵阵幽香。
树下石桌旁,杨济正悠闲地喝着茶,一头长发被玉簪随意别在脑后,宽大的衣袖自腕间垂下,显得慵懒自在。
楼珊瑚被人领着过来看到就是这般景色,没有见过杨济冰冷的一面,真的很容易被他蛊惑。
“民女参见巡按大人。”楼珊瑚提起手中的一袋螃蟹,“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还民女清白。这是民女的一点心意,还请张巡按莫嫌弃。”左右都没有看到伺候的人,她只得把螃蟹放在石桌上,还好桌子足够大。
“楼姑娘客气,本官身为朝廷命官,秉公执法乃是本职。”杨济收起手中的书卷,抬手示意楼珊瑚坐下。
“真是没想到,那日在狱中的人,竟是大人您。”
“哦?本官怎么觉得,楼姑娘对本官的身份一点都不惊讶,莫不是,”杨济身体向前倾,“姑娘见过本官。”
被放在桌上的螃蟹不断挣扎着,其中一只蟹挣扎得最为厉害,其中的一只爪子竟挣脱了绳结。楼珊瑚眼睛盯着那只奋力向外扒拉的爪子,乖巧道:
“实不相瞒,在狱中民女斗胆偷听了您和下属的谈话,加之海上来往船只议论,最近有御史巡按到此,故而心有猜测。”
“所以,你就假借赠药引起本官的注意。可你曾想过,若本官是个心冷之人呢?”
“听闻巡按大人在追查一起走私案,而那药瓶上的番邦文字,大人定不会放过这一重要线索。”
“楼姑娘真是聪慧。”杨济坐直了身体,目光流转间滑过一丝几乎可察的满意。当日在狱中,他的眼睛只是在瓶子上略微停顿,就被她捕捉到了。
“青石镇果然是人杰地灵,连渔家弱女子都如此博学多才。不仅能识得番邦文字,还懂得验尸。”
“巡按大人过誉了,朝廷颁布海上禁令以前,青石镇来往客商多有外邦人,一来二去民女也识得一二;至于大人说的验尸,民女也只是道听途说,海上风大,看的多了自然懂得。”有了之前对楼家的了解,面对杨济的怀疑,楼珊瑚早已想好了说辞。
“海上确实风大,不过,也有奇迹不是吗?”并未等楼珊瑚回答,杨济继续道,“姑娘堂上所说述只能说明,李仁死亡的时间并非是在与姑娘见面时。而尸格上这几处记载,烦请姑娘解惑。”
杨济拿起刚才看的书本放在楼珊瑚的面前,翻开一页,继续说道:
“人在溺水时会本能抓住一切东西,手中或者指甲缝隙会有水草或者泥沙等异物,而李仁的尸格显示他的指甲缝干净。”他又指了一处,“还有,溺亡最明显的是,人的肺部会发生膨胀明显变大,李仁尸格无此特征。”
刚才挣扎出一条腿的那只螃蟹身上的稻草绳又松了很多,马上就要完全挣脱出绳子的束缚。被杨济识破小心思,楼珊瑚没有丝毫紧张。
“巡按大人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姑娘要借本官的手查案,不知凭何筹码,觉得本官会答应?”杨济身体向后,隔着桌子与她平视,缓缓问道。
这是要谈条件?!
“凭大人在牢狱中停留在那瓶药上的眼神,凭大人没有忘记民女“苟富贵勿相忘,还凭,”面对杨济的气场压迫,楼珊瑚迎上他的目光,“巡按大人明明什么都知道,没有拆穿我,还要与民女谈条件。”
四目相对的两人,眼神暗暗较劲,谁都不肯让一步。
微风拂过枝丫,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飘来,缓和了紧张的氛围。
“不错。”杨济说得坦然。“此番才有资格与本官谈条件。”
楼珊瑚此行目的达到,走路的脚步不觉轻快起来,出花园远门转弯时,差点撞到人。
那人也被楼珊瑚吓了一趔趄,待稍稳定脚步便要来扶她,“美人儿,可有摔着?”
低头整理衣衫的楼珊瑚闻此轻挑的声音,对他的无礼略带不悦,“你走路……”
中午的阳光洒进少年明媚的眼睛里,坦荡的笑容,让人无法再继续生气。
待看清少年的模样,一个熟悉的场景窜进了楼珊瑚的脑海。
隆冬的花园被大雪覆盖,一弯冷月照亮了清冽的夜晚,连廊两旁的梅花开得正盛。梅树后的假山旁,倚着一个长发飘逸的翩翩少年,一袭火红的衣衫与梅花融为一体,一双明亮的眼睛犹如暗夜里的星星。
“小美人儿,可愿与我一起游园?”少年嗓音清澈纯净。
竟是裴珏,萧焱的表弟。前世为数不多,没有因她商贾身份而瞧不起她,始终视她如亲阿姐般。
“你……”楼珊瑚按捺住脱口而出的激动,抿紧了嘴唇,尽力睁大双眼,缓解胸中的酸胀,指甲嵌入皮肤都未察觉,
“罢了。”
裴珏望着落荒而逃的楼珊瑚,摸了摸脸,疑惑道:“我长得也不吓人啊。”
杨济手肘搭在桌上,双手交叠支撑下巴,若有所思,左手食指有一拍没一拍地打着节奏。
对与楼珊瑚的说辞,杨济并不相信也不在意。毕竟查清李仁案,正中他的下怀。
杨济前日主动入狱,是为了找他此前派出打探消息的近卫,他很可能见过杀害李仁的凶手,没想到,楼珊瑚救下关键证人。
冥冥之中,天道好轮回。
“真是有意思。”杨济不禁叹出声。
“什么有意思?”裴珏来寻杨济,正好看到那只螃蟹挣脱了绳结,顿时变得张牙舞爪起来。裴珏一把抓住它的背,在杨济面前来回晃动,“清臣是在说它吗?”
“胡闹,没大没小。”面对裴珏,杨济虽如兄长般严厉,但也有难得的温和。
“刚刚有人从你这里出去过吗?来时遇到一个好奇怪的女子,见到风度翩翩的本世子,竟拔腿就跑。”裴珏把玩着手上的小螃蟹。
“大概是它的主人。”杨济手指了指。
“你确定她是友?怕不是跟你有仇。”裴珏夸张道,又嘱咐杨济,“你可不能吃啊,不然有你受的,你还记得……”每每看见螃蟹,裴珏保准把这事重新说一遍。还好陈泽过来,裴珏这才暂停了唠叨。
“主子。”
“去看过李仁的尸体了?如何?”
“回主子,裴大人,尸体虽有些肿胀,但仍能看清面容,属下在矿洞见过他。”
“人到了吗?”杨济望向裴珏,现有的仵作验尸记录太敷衍,特意托了裴珏找了可靠的人来重新检验尸体。
“喏,正是来给你送这个。”裴珏掏出怀中的册子递给杨济,“如你所料,陈泽的尸体果然有问题,尸体颈部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被海里的动物啃噬的痕迹,正好遮盖掉原来的勒痕。”
“会不会是矿洞那伙人?属下在矿洞时曾见过李仁与他们的头目争吵,后来那头目被章华当面训斥,之后属下就再也没有在矿洞见他,应当是得罪李仁被章华灭口了。”
杨泽与裴珏对视一眼,他们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讶异。这点倒是出人意料,没想到李仁一介柔弱书生,在矿洞的地位如此重要,可他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张贵年呢?”
听得杨济问他,立马来了兴致:
“哦,要说这个张县令呢,不得不让人佩服。自五年前被贬到青石县以来,每年吏部的考核皆是中等,无论灾荒或者丰收,每一年各项考核皆是如是。”
“嗯?”杨济眉头微蹙,眼神变得锐利。
大晟官员考核以“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六条问事,尤其是赋役一项尤为重要。就算青石县多以渔业为生,百姓收益受雨水影响较小,可若是要做到每年都一样,也是需要些本事的。
“再去查下他以往在何处任职,因何事被贬?”杨济又嘱咐裴珏,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
“李氏夫妇那边呢?”
“回主子,因李仁的尸体暂时还被停放在县衙,李氏夫妇除了去县衙哭闹就是在家准备后事,暂时没有异常。”
“他们没再去找楼珊瑚哭闹?”杨济思索道。
陈泽摇了摇头。
“当然惧怕我们杨巡按,自知理亏,不敢造次。”正在致力于绑螃蟹的裴珏未听见有人回应,抬头看向杨济,“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杨济换了个姿势,幽幽说道:
“试想,中年丧子,且还是独子,一般的夫妻二人定是觉得天都塌了,此生没了指望。何况尚未找到真凶,心中的悲愤无处发泄,他们自知得罪不起官府。面对唯一可能杀害儿子的凶手,且是可以任意被人欺凌的孤女,他们会做什么?”
陈泽惊觉,急忙转身离开,“属下这就去查探。”
裴珏终于把刚才那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重新绑好,左右看看,似乎很满意他的杰作。
“小可爱们,今晚就让我把你们吃了吧。”
“你亲自来,可是朝中又有了变化?”只余杨济和裴珏二人,杨济直接问了出来。
“帮我爹带消息给你,”原本还在与螃蟹进行玩闹的裴珏,收起嬉笑,压低声音,“朝廷对本次走私案件极为重视,朝臣纷纷上书皇帝,要把沿海渔船也列在禁出的范围,片甲不得下海。”
“荒唐!”杨济脸色异常阴沉,勃然大怒,“这帮只知清谈不知实务的一帮废物,何时真正看过民生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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