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柯昭好似能感知到白楚攸要离开的思绪,适时到访,抱着一叠新衣服在院门口站立许久,久到眼眶湿润,终于鼻子一吸,上前捡起掉落的书,轻声叫着:“师弟……”

白楚攸这才发现柯昭来临,收了书,抬头看师姐。

“阿楚什么时候回来?”柯昭问。

白楚攸定定看着师姐,不说话。

“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师姐硬撑着笑容,“衣服都做了两套,一起给阿楚吧。”

白楚攸一开口,声音微哑道:“为什么要多做一套?”

“因为……”柯昭暗自神伤,自言自语道,“太久了。”

白楚攸欲言无声。

他站起身来,把其中一套还回柯昭手里,另外一套抱在怀里,抱歉道:“师姐别做衣裳了,师姐该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抬手理着柯昭被风吹乱的发丝,词不达意,“逶迤山以外的风景也很好看,师姐有空多去看看。”

柯昭低头,望着手里剩下的一套衣服无言。

“往前看吧师姐。”白楚攸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回不来的人就别再惦记,该放下了。”

“嗯。”柯昭点着头,说:“好。”然而她内心明白,她这是更放不下了。

“逶迤山的山门永远向你敞开。”柯昭笑着跟白楚攸挥手,又回到以前爱笑的样子,“阿楚有空多回来看看师姐。”

等到背影远去,这才敢叫眼里的落寞露出,她呆呆地盯着那个背影,呢喃出声:“梦里也行……”

柯昭带了糕点和饴糖去水云间,坐在白楚攸的衣冠冢前,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碑,沉默着点上三炷香,低了头,眼泪无声地往下落。

师弟。

会一直想你。

……

临走前白楚攸还去看过白樾,白樾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严重得厉害,自昨晚睡下就一直不醒,掌门一直在守着他,见白楚攸来,想来猜到是辞别,告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楚攸并没有进屋,站门外远远看上一眼,隔着大开的门框在白樾身上设下禁制,趁着身体刚恢复一点微薄灵力,凝出内丹交给掌门,说:“给师兄吃下。”

掌门很是生气,想也不想便拒绝,白楚攸面不改色,冷道:“让师兄吃下,不然我死不瞑目。”

掌门终于发现不对劲,“阿楚已经知道献祭人是谁了吗?”

白楚攸说:“不太确定。”

所谓生祭,以命换命,师兄的症状很符合前期换命特征,但又没死。

“献祭人的确是白樾。”掌门回头,深深看屋内还晕着的人一眼,“但是失败了。”

想也不算成功,否则白樾早死了,这一瞬间,白楚攸竟感到无比庆幸。

掌门解释道:“这次真不是我阻拦,生祭也看天时地利人和,没那么容易。献祭失败带来的反噬很不好受,他与你之间已经产生关联,你离他越近,他就越痛苦。”

白楚攸掀掀眼眸,问出心中疑惑,“所以师兄不让我下山,是因为他以为生祭成功了吗?”

闻言掌门摇头,“他知道失败。他只是想最后多见见你。”

“所以我的存在,真的是有道理的吗?”白楚攸问道,“师父,我死时,可有留下肉身?”

“有。”说这话的是等不及推门而入的林焉,“阿楚肉身好好的,在我那儿呢。”

白楚攸回头问:“在哪儿?”

林焉说:“如愿湖。”

……

白楚攸不怎么认路,但也知道林焉带他走的不是去往如愿湖的路。

萧瑟荒野,林深小道,竹香幽幽,都留下背离人烟的踪迹。

再次站在熟悉院儿门前的那一刻,墙内木樨透出枯竭枝桠,白楚攸问:“怎么又带我来这里。”

他看向林焉,“不去如愿湖吗?”

林焉推开院儿门,“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门开的瞬间,墙角一片荒凉,木樨临死,满室芳香不再,零落成泥,不复繁荣。

身后厚门合上,春日生机阻隔在一墙之外,看守的人从屋内涌出,与逶迤山弟子一样,所有目光都在诉说同一个意思,他们是负责看守白楚攸的。

白楚攸淡淡开口问:“你要囚禁我吗?”

“怎么可能呢。”说话间,林焉已经拿出一截长绳,白楚攸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要绑我?”

林焉正经道:“师父说的哪里话,这有违天理,徒弟怎么能绑师父。”

话没说完,白楚攸的手已经被绑好了。

白楚攸:“……”

接下来是脚,林焉快速在白楚攸脚踝松松缠了几圈,得意洋洋道:“阿楚别想离开我,等我回来。”

时间到了,林焉总要去如愿湖看上一看,但不想带上白楚攸。白楚攸低眉看着手上脚上松松垮垮的绳索,陷入沉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逃。

千里之外的神山脚下一片寒凉,冰面没有神树,神山上有浓雾,林焉走在荒无人烟的如愿湖上,身上沾有冰霜,瞳孔里倒映出一场大雪的影子,这雪下了千千万万年,不下在如愿湖,下在心上人的眼眸。

林焉驾轻就熟下了湖底,冰面之下的“白乐乐”躺在尚在发光的白色蚌壳之中,安静的沉睡。

他一定正在做着很美很美的梦,不然怎么会舍不得醒。

林焉不敢靠他太近,只敢在他旁边躺下,侧目看他。

给白楚攸过生辰那天林焉也来过,许久不开口说话的林焉说了近几年来最多的话。他不敢高声语,怕惊扰心上人的美梦。

他曾笑着,跟身旁一直沉睡的人说悄悄话,“乐乐生辰快到了,今天是乐乐二十八岁生辰,能不能来梦里看看我?”

二十八岁的白乐乐,还长着十七岁的脸。白乐乐不会老,白乐乐永远十七岁。

十年前的灵泽山巅过后找不到一具尸体,却死了三个人。

林焉还说:“我知道你酿了好多木樨冬酿,都藏在水云间地下放有冰块儿的地方,我知道你是想酿给你兄长的,所以一次也没偷喝过。但我偷偷抱着闻过,很香,我怕偷喝了你会生气,很多次经过的时候也只敢闻一闻,想象里面的味道和门外的木樨一样,香郁扑鼻。”

林焉仔细看着“白楚攸”眉眼,一如十年前清隽。他都又老了十岁,“白楚攸”还是生前模样,一点没变。

“昨天,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回想你生前的模样,我怎么都没办法逗笑他,他不爱笑。”

“他不会回应我无由头的话茬,只有睡着的时候模样还是安分又乖巧,像你,不是你。”

林焉顺手拿过一旁搁置的点心,不知放了多久,大口吃着,吃完一个,侧目去看,告诉自己少掉的那一个是白乐乐吃的。

林焉从不在白楚攸忌日来看他,林焉只给白乐乐过生辰。

“白乐乐,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你会不会有点舍不得我,偶尔也去看看我。”

“白乐乐,你再这样不理我,我可就要回去偷偷喝光了,一坛也不给你留,一滴也不剩。”

“白楚攸”不理人,紧闭的双眸一点要睁开的迹象也没有。

林焉瞬间失了威风,低眉顺眼祈求道:“回来吧白乐乐,也给我酿酿酒啊,我还一次也没喝过……”

“我想你啊……”

“你那个兄长现在好嚣张,当了个狗屁长老,都敢拿赝品糊弄我,以为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给我,我就不会去找其他人麻烦,怎么可能啊。”

林焉忽地埋怨起来,“你说你,生前那么听话好骗,什么都听我的,怎么死了反而不安分了呢,到处瞎跑,哪里都找不着你……你是不是怕我拘你魂魄欺负你?不会的,我最喜欢你了,白乐乐,你别怕我好不好?”

“阿楚,其实我有点撑不下去,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来梦里看看我。”林焉感觉疲惫,往“白楚攸”旁边靠了靠,一心想近点,又不敢真的靠太近,反复揣摩两人之间的距离,把手缩进袖子里去,最后蜷在“白楚攸”身边,头枕在他肩膀的位置,一如从前一样。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湖底水冷,大抵是容易做噩梦的,林焉果不其然又梦见幼时受的欺凌来,满手满眼都是血,醒来看着身旁的“白楚攸”时视线都不清晰,还是梦里的血色。

他下意识伸手去抱身旁的人,手指触到虚幻时一阵恍惚。

林焉纳闷:不是说好了来梦里看看我吗?怎么一点你的影子也没有?

于是涌上心酸:“大家都说无端想向你靠近,又不敢真的靠近,我好像有点信了。”

林焉抬手抚上“白楚攸”脸庞,摸摸他眉眼,再顺着鼻梁往下,描绘他的容颜。

触碰到一手空气。

拇指在“白楚攸”眼角的位置滑过,虚虚地摸着空气,林焉幽幽道:“白乐乐,你好薄情啊,死生永不相见,你怎么想的,一点也不想我吗。”

心里突然堵得慌,一阵阵的酸涩不断在心里翻涌,酸地林焉越发委屈。

彼时的水云间只怕是喜宴开幕,热闹与质疑一同袭来,林焉不敢回去,怕自己心软。

凭什么他要一直清醒,凭什么白楚攸可以什么都没看见,怎么可以偏就让他一直在清醒失去,简直没道理。

第二次甩下白楚攸来如愿湖,是人间突然降了温。

林焉入了湖底,喃喃自语:“今天突然降温,给你带件斗篷来。”

他把斗篷披“白楚攸”身上,看见斗篷穿过透明的身体坠落在地,指尖顿时就僵住。

他自嘲笑笑,像是安慰自己般道:“瞧我,又忘了。白乐乐是谁,远近闻名的小仙君,难逢对手,很厉害的,自是不需要这些俗物取暖。”

然而在白楚攸死而复生之前,这些行为他早已做过千千万万遍,隔段时间就来一趟如愿湖,已经成为习惯,风雨无阻。

把白乐乐藏在水底,谁也找不到,似乎成了恨意的变态宣泄,林焉恨过,无比恨过,恨到极点也不甘心放手,他让自己也坠入湖底,想让如愿湖将他们埋葬,却没死,睁眼看见蚌壳之中仍旧沉睡的睡颜,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林焉终于明白自己疯狂的占有欲意味着什么。

如今白楚攸也想来见他自己肉身,怎么可能呢?

白乐乐就应该属于林焉,不属于他自己。

林焉静静看着白楚攸眉眼,过往淡薄的回忆如柳絮纷飞,浅浅想念,便激起汹涌波涛,失神之余宛若闻到淡淡的木樨花香,那棵活了上万年的树就在身旁,如愿湖不是如愿湖,水云间不是水云间,只有林焉还是林焉,在苦等他黄粱梦中娶过的心上人。

耳畔又有风铃声响起,林焉闭了眼,适时清醒过来,告诉自己该离开,他已经在心中说了一百遍离开,却纹丝不动一眼不眨盯着眼前的虚幻人影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眼万年,万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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