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梦里是一片寒霜,黑暗侵袭过四野,除了冷再无第二感受,白楚攸依稀记得幼时的寒冬也是这样寒冷,人间有四季更迭,严寒酷暑,到逶迤山后再没体会。

手上暖流淌过,衣襟覆盖下肌肤上的冰蓝色裂纹逐渐消失,白楚攸幽幽转醒,见到白樾守在榻前,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幻觉。

白樾见他醒来,看着他不说话,好久才有些别扭道:“饿不饿?”

白楚攸也静静望着他。

“……”白樾也没有太多话能说,抿抿唇,起身要走,“应当没有大碍,我叫柯昭来陪你。”

白楚攸这才确认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师兄……”他叫着,“我有点冷。”

白樾看看他身上盖着的薄薄一层被褥,不做犹豫抱来一层厚的压在上面,彼此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又要走,却在转身的瞬间手被拽住。

身后人的视线仿佛能从手心冰凉的温度传来,即使不回头也能看见白楚攸眼里的期盼,白樾不敢回头,抹开拽住他手腕的手,大步离去。

然而柯昭没来,来的人是林焉。

“大师叔很忙,柯昭也有事,只能我来了。”林焉这样说着,像是担心会被赶出去。

林焉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紧接着白楚攸便道:“出去。”

“……”林焉挪不动脚,微微垂头,有些沮丧。

白楚攸又道:“这是师兄的房间,师兄不喜欢别人进来。”

林焉抬头,眼睛一亮。

就听白楚攸继续道:“我也会出去。”

林焉终于能挪动脚,说:“……好。”

白楚攸掀开被子坐起,脑子还有些晕乎,又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该是在水云间,他听林焉哭成那个鬼样子,很放心不下,揪心着难受,也跟着哭。

然后师兄叫他睡一觉,睡醒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那么现在一切正常了吗?

一出门,林焉还守在门外,见他出来,看着他笑。

白楚攸望着林焉,看见他还穿着那身缟素,沉默半晌,说:“很抱歉,我不该那么早死。”

林焉笑不出来了。

“但我实在撑不住了。”白楚攸说,“我有点疼。”

那段时间身体一直很疼,他原想多撑些日子,上天不给他机会。

“没有抱歉,不用抱歉,阿楚尽力了。”林焉低头喃喃,愧疚道,“是我,是我害了你……”

“有谁造谣说你弑师吗?”白楚攸这意思,大有不许别人造谣的意味。

林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人不说他们师徒反目,孽徒弑师,但追究到底,最先说是林焉害死他师父的,是林焉自己,林焉摇着头,说:“没有……没有造谣……”

白楚攸无声叹息一声,耐着心问:“我到底怎么死的?”他依稀记得一点最后的事,“我见的最后一个人,好像是你。”

是啊,灵泽山巅上离白楚攸最近的人是他,但他不知道白楚攸怎么死的。

林焉那句“我不知道”哽在心底,发不了声。

“罢了,不重要。”白楚攸垂头,陷入沉思。复又抬眸,说:“你还想去看冰花吗?现在,我可以陪你去了。”

林焉愣了一下,随即道:“不去了。早就不喜欢了。”

林焉喜欢的东西都很脆弱,稍不注意就会错过,冰花是,白乐乐也是。

如果白楚攸想去看冰霜花,他可以陪着去。

冰花可以放弃,白乐乐不可以。可以不喜欢冰花,不可以不喜欢白乐乐。

“不喜欢了吗?”白楚攸重复问了一遍,看见林焉摇头,兀自低声呢喃,“也好,不去了,反正你已经见过。”

林焉不禁皱眉,问:“我在哪里见过?”

白楚攸自言自语似的,“风要停,雪不休。冰封千里,大雪休止。”他很好心地劝着林焉,“冰霜花不一定非得去极寒之地,神山太冷,你进去会冻僵。”

林焉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能进去神山?”

“……”白楚攸深深凝望着他,“可以。”

林焉往前几步,靠近了问:“为什么我可以?”

白楚攸退无可退,偏过头去沉声道:“你想要,就可以。”

因为,允许。

林焉眸子里带着渴望,“你会带我进去吗?”

白楚攸迟疑道:“会。”

“早答应我多好。”林焉突然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笑意愈深,眼底浮上痛色,失声大笑,眼角逐渐湿润,“太迟了白乐乐,我去不了了。”

林焉边笑边哭,模样实在不算好看,偏偏眼底的哀伤遗憾那么明显,让人移不开眼,又看不下去。

白楚攸带着他回水云间,一进去,屋檐的铃铛在风中摇晃,悦耳的铃声闯入脑海挥之不去,时刻提醒听见的人要清醒。

白楚攸在木樨巨树下驻足,听着耳畔清晰的铃铛声,凝望溪流对岸已经合上的衣冠冢,问:“这里以前有挂铃铛吗?”

身后跟来的林焉闻言停下脚步,猛地抬头,还藏着哀伤的眼难掩疑惑,颤着声问:“白乐乐,是你吗?”

白楚攸只是盯着自己衣冠冢发呆,好似第一次看见。

“……”林焉绕至他身前,步伐沉重,挡住他看向衣冠冢的视线,嘴唇颤抖,千言万语汇作一句,“阿楚肯回来看我了吗?”

白楚攸视线移到他脸上,并没有说话,看见林焉抬手,朝着他脸庞而来,最后摸着耳边的发细细摩挲,看见丝丝牵挂。

“白乐乐……”林焉感觉手心的发丝也有温度,那里曾被他握在手心,编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辫子。林焉不敢期待,又忍不住期待,抬起的手颤抖着落下,始终不敢触上白楚攸脸庞。

“白乐乐,是你吗?”

白楚攸终于出声:“不是。”

耳畔的铃铛声一声一声撞进心扉,林焉清醒得可怕,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也不甘心,叹息声后,遗憾道:“有铃铛。我挂的。”

“不好听。”白楚攸毫不犹豫,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道,“你不要沉溺过去。”

林曜生,要往前看。

林焉连连点头,“我会的。”林焉又笑起来,释怀般道,“我会的白乐乐,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白楚攸微微拧眉,“你不清醒。”

“清醒的。”林焉肯定道,“偶尔会让自己放纵,其余时间都清醒。”

这话说得真诚,白楚攸没法再劝,鼻子微酸,心里也难受得厉害,“我有点愧疚。”

我不想做你师父了。

他不敢再看林焉,垂下眸子,声音与屋檐下的铃铛声一同响起,“林曜生……你不快乐。”

“我很快乐。”林焉一仰头,隐去心中不舍,淡然道,“现在这样很好。”

“——我不快乐。”铃铛声渐渐远去,白楚攸的眼里也有些不舍,“我记得,我有遗憾。”

“是人就有遗憾,白乐乐,我都放下了。”这次是林焉在劝,仿佛极力证明自己真的很好,他笑着,为白楚攸拂去头顶落花,“真的,放下了。”

于是白楚攸知道,林焉从未放下,以后也彻底放不下。

夜幕降临时白樾再次出现,衣袂翩翩,一开口皆是柔情。

白樾说:“阿楚,该回去休息了。”

水云间的夜灯依旧很亮,月色朦胧,照彻幽深小道,白樾走在前面,想回头牵着白楚攸,像小时候一样。

回头时看见白楚攸略显迷茫的眼,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白楚攸也不知所措,不明白师兄这是突然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想像小时候一样牵他。

沉默持续到回到白樾寝殿,白楚攸被引着回到醒来的房间,发现这里多了床榻,布局跟小时候一样,白樾说他们睡一间房。

白楚攸脑子有些懵,反应不过来师兄这是何意,就被推着到白天醒来的床前,师兄叫他早些休息,然后自己去了另一侧入睡。

白楚攸睡不着,不知道林焉有没有睡。

寂寥无声的水云间,林焉蜷在白楚攸日常休息的床榻,被褥早已没有熟悉的气息,他却好似能感到白楚攸就在身边。

林焉又做起那个梦来,梦里的白乐乐脸上结了一层冰,睫毛挂着冰霜,稍显沉重,好像在后退,又像始终站在不远不近处,林焉怎么跑也靠近不了他,怎么停止也没有离他很远,恐惧在心中一点点蔓延。

白楚攸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脸上的病态遮掩不住,语气像是撒娇:“林曜生,我有点冷。”

是了,白乐乐很怕冷,尤其是下雨天,晚风袭来时,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任林焉怎么闹他都不肯出来。

“你帮我把门打开,让我晒晒太阳。”白楚攸一开口,连嘴里也吐着冰气。

对!开门!晒太阳!

白楚攸爱晒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暖乎乎的,林焉每次在外面野了一上午回去,看见正在晒太阳的白楚攸时都觉得他身上好暖和,抱上去肯定很温暖很舒服,让人爱不释手。

可是现在门在哪里?!哪里有门?!!

林焉急得四处张望,所见之处都是空地,哪里有门的影子。

林焉不知道自己深处梦中,焦急地询问:“门在哪里?乐乐你告诉我门在哪里!我给你开门,我带你去晒太阳!”

白乐乐眼睫上都是寒冰,他肯定好冷,得快点带他去找太阳。

可是门在哪里?!

林焉简直要疯了,心跳慌得厉害,他找不到门,也走不到白楚攸跟前,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说冷。

“我找不到门!阿楚你过来,我抱着你就不冷了!”林焉朝他张开手臂,慌乱不已地想哄白楚攸过来,“你听话,过来好不好?你忘了?我很暖和,你怕冷的时候都是我偷偷抱着你睡的。”

“不好,”白楚攸笑着,忽然转身,“我身体太凉,你别抱我。”

他朝着反方向转身离去,“再见林曜生,别想我。”

沙沙绵绵的春雨落了一夜,天空澄澈明亮,绿意更绿,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焉睁眼,从眼角抹去一行清泪。

白楚攸还没回来,肯定是白樾不让他来。林焉走下台阶,去寻墙角的芳香,给木樨浇水,打扫院落,上楼阁给花浇水,又接了两碗朝露水放院里石桌上等着,坚信白楚攸会回来水云间。

屋檐下的铃铛随风飘摇,在寂静空间稍显突兀,林焉侧目看去,眼眸死寂,面色冰冷,手里的杯盏随之覆上冰霜,冷若寒冬。

后山瀑布的水潺潺而动奔流不息,浩荡水声并不能使水云间恢复生气,溪流途径的对岸,葬着水云间的主人和小猫。

白楚攸生长的地方,后来成了他的埋骨之地。

林焉不愿回想,迫使自己耐着心等待,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想来想去,少有的片刻真心在脑海穿梭而过,他听见自己在叫“白乐乐”,听见打铁花的声音在半空绽放,深夜中有梦语呢喃,是他把脑袋深埋在白乐乐颈间,梦见他们儿时就曾相遇发出的细碎笑声。

可越这样想,再待下去,越觉得现今的水云间就是一座坟墓,处处都能看见白乐乐生活过的痕迹,处处都不见人身影。

林焉心慌得厉害,眼神闪躲频繁低头,看哪里都像牢笼,关得他呼吸不畅,需要立刻逃离这里才行。

直到抖着心跑去白樾寝殿,越过不断消失又不断重塑的逶迤群山,跑过一块块曾无比熟悉的地砖小道,找遍四处终于在后院如愿找到发呆的白楚攸,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白楚攸坐在草地上看书,远远只能看见一个背影,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面拉长,手里的书被风吹过几页,他用手抚平书页,压住纸张边缘,专心地低头看书。

林焉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师父,跟我回去。”

身后人抱他很紧,用的是生怕他离开的力道,白楚攸手里的书没拿稳,掉落在衣摆,感到略微迷茫地抬眸,望向远方发呆。

林焉道:“我,枯败,贫瘠,一塌糊涂,顽劣不堪,恨意滔天……他们都说我没有人管着不行,论授予,你是我师父,论伦理,我们成过亲,论所属,我是你的遗物。”林焉又重复一遍:“师父,跟我回去。”

白楚攸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稍稍回神,一字一句回味林焉所说,缄默片刻,说:“……好。”

林焉来到他身前与他对视,像是不信他的话,然而他盯着白楚攸的眼睛,企图在里面盯出点其他东西,望来望去也只是一贯的乌黑墨色,再无其他,却好似透过这双眼,看见清冷忧郁的蓝,无上明耀的月,纯粹柔软的白。

耳畔风铃声清晰可辨,终是林焉先移开视线,提脚一步步离开,留白楚攸在原地,两个背影谁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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