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
侍从说林焉跟随管家离开,办完事就会回来,期间白楚攸想了无数次要出去,每每要离开时就想起林焉难过痛苦的神情。
虽然不理解林焉在痛苦什么,但好像自己留下会好一点。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白楚攸也被自己惊到,几乎下意识就想见到林焉,想告诉他:你看,我并非没有心。
林焉以前就总抱怨他太冷漠无情了些,白楚攸想学着不那么冷漠,想学爱人,但直到现在也没学会。
师父说动情则死,真到死时,他却没体会到动情是什么感觉……如果林焉早些教他就好了。
侍从们似乎都很开心,往日里不会多出现的面孔出了后厨,私下揶揄这座宅院的主人将有好事将近。
白楚攸闻言偏头看去,他们就住了嘴,闲自己多嘴似的,怕说错话惹白楚攸心烦。
白楚攸不想晒太阳了,叫住他们询问:“林焉怎么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道:“宗主丧妻好多年都未再娶,有意欲结盟的宗门好心为他介绍婚事,宗主正去看呢。”
另一个侍从是新来不久掌灯的孩童,很喜欢凑热闹,听说盛天府将有喜宴特别开心,欢呼道:“林宗主样貌俊朗,仪表堂堂,好多姑娘都心悦我们宗主,宗主两日未回,肯定是醉在温柔乡了!”
这话一出,先前沉稳的那个赶紧一碰他手肘,示意他闭嘴,然后看一眼白楚攸,道:“找宗主的的确是一等一貌美的女子,也有好看的男子,但都被拒绝了,宗主无心他人。”
正好院门被推开,林焉回来刚好听见,顿时冷了脸,阴沉道:“嚼什么舌根,还不退下。”
侍从应声退下,林焉解释道:“师父,别听他们瞎说。”
白楚攸视线转移到林焉脸上,有片刻停顿,问:“很多人都喜欢你,不好吗?”
林焉眼眸失落,“我只想要白乐乐一个人喜欢我。”他走近了,握着白楚攸的手,半是甜蜜半是哀伤道:“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白乐乐,我只喜欢他,最喜欢他,我求他爱我。”
白楚攸轻声呢喃:“那我呢?”
林焉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阿楚又在犯傻,白乐乐不就是你吗?是不是好久没听我这么叫你,都忘了?”
白楚攸没忘。
林焉总是让他怀疑白楚攸与白乐乐是两个人,他只是不确定。
“林焉,忘掉白乐乐。”白楚攸觉得这个名字后来成了幻境中人的专属,林焉每一次叫他,都是在透过他叫别人,“他是假的,我亲手杀了他,你找不到他。”
林焉呼吸都变得沉重,眼眸瞬间黯淡,布满哀愁的眼对上白楚攸略显迷茫的眼,这样看了好久。
白楚攸在等他回答。
林焉说:“你不也是吗?”
白楚攸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阿楚啊……”林焉冲他笑笑,笑容苦涩,“白乐乐就是阿楚,阿楚就是我的白乐乐,我好想白乐乐,阿楚不要离开我。”
这话听着像是在哄白楚攸,也像在骗林焉自己。
白楚攸不动声色抽回被握住的手,看林焉面上洒满阳光,心里下着轰鸣的雨,不觉感到内心沉重,有些酸涩。
“我要走了。”白楚攸告诉他,“你早些放下,忘了他吧。”
“不可以。”
这一声落下,院门紧闭,林焉宛若被逼急的豺狼,不安道:“是我回来晚了吗?盛天府有事,我已经很快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就是想立马回来看看你,你生气了吗?”
白楚攸说,“没有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走?”林焉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既然要走,为什么一开始还跟我回来?”
白楚攸道:“我有其他选择吗?”
林焉语气着急:“我让你选了,你要是想留在逶迤山,我也会留在那里陪你。”
白楚攸转过身去不看他,低头不语,听风声絮絮。末了沉声道:“我何曾有过其他选择。”
林焉如鲠在喉。
林焉以前惯会耍无赖,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撒娇卖笑,亦或是直接无理取闹,总之,最后白楚攸都由着他了。
纵容他,每一次。
每一次选的都是他,他想要白楚攸陪他下山,白楚攸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也陪他去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威胁有用,殊不知白楚攸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或许第一次有用,但第二次与威胁无关,向他妥协,不过是如他的愿……他想要白楚攸收下陆元黎,白楚攸就点头说可以,他不想白楚攸收徒,白楚攸就不收。
这次又是白楚攸看出他想带他走,所以选择跟他走,离开逶迤山。
每一次,选的都是他。
白楚攸说:“除了幻境那次,哪次不是我向你妥协。”
林焉还想挽留,“可是这次,我是真的想让你选自己喜欢的。”林焉无比真心道,“我没有私心,不会撒泼耍赖。”
“无所谓了。”白楚攸说。惯着林焉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为了习惯。
“我……我……”林焉有太多话想说,全溢到嘴边适得其反。
“我很怕。”最后,千言万语,也只能汇成“我很怕”三个字,“但师父不能走。”
林焉有正当理由,“师父不是听见他们说我要成婚了吗?师父不留下喝喜酒吗?”
平心而论,白楚攸不想留下。
但他又记得他说过要喝林焉的喜酒……如果这是林焉所希望的,他可以喝了喜酒再走。
只是林焉脑子好像变得不太正常。
他会突然精神紧绷地去找白楚攸,问他会不会死。
白楚攸回答他:“没有人会一直在一起,我迟早会死。”
林焉说:“不能。”
白楚攸问他不能什么?他说:“我不能死。”
白楚攸:“……”
林焉乖巧笑着,“你也不要死。我不想忘记你的模样。”
他这样,白楚攸怎么放心离开。
林焉对他很好,好到不真实,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搬回盛天府的水云间,只为博他一笑,就像在努力挽回什么遗憾一样。
白楚攸有问他银两不用来采买喜宴所需,买那么多糖做什么?
林焉只是笑,为不提醒而被注意到有买糖而笑,你看,白楚攸有在关注他。
白楚攸没再说要走的事情,这是更为开心的事,林焉越想越开心,陪着白楚攸晒太阳时尽管都不言语,眉梢都投有笑意。
他说今日阳光温暖,能晒太阳就很幸福。
他说他终于肯正视自己内心,承认得到过偏爱。
他说他现在能梦见故人,故人肯来梦里见他。
他说他开心师父回来,语气就像珍宝失而复得一样庆幸。
一开始白楚攸只当他是说笑,很多次后,不免感到忧心。
“林焉……”他侧目看着眯眼晒太阳时都忍不住哼曲假装自己很快乐的人,出声问:“我回来了,你真的开心吗?”
“当然很开心啦!”林焉不假思索,笑容越发灿烂,“师父啊,你的乖徒儿总是很想念以前在水云间的日子,那里有修葺完好的花丛,师父每每外出,徒儿都会坐在门前等师父回来,头顶星光,脚踩花路,偶尔还会给我带回一点小零食,真是想念极了。”
林焉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似乎是真的开心,但白楚攸想不起林焉何时坐在门口等过他。
那条路上确实有花,但没他说的那么繁荣,都是些自由生长的野花,白楚攸见它们生命力顽强,便让人留了下来,任他们自由生长。
“林焉。”白楚攸又叫他一声,想捧着他的脸好好看一下,这么些年过去,林焉好像不太一样了,近日越发不正常,只是刚伸出手去,又觉得不妥,正要缩回时,双手已经被林焉齐齐抓住,贴在他自己的脸颊两边,然后在白楚攸错愕的目光下粲然一笑,笑弯了眉眼。
他的笑容干净阳光,白楚攸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四目相对时视线纠缠不舍分离,白楚攸眼睫微颤,心里闷闷的,眼前那双眼眸似有千言万语想诉诸于口。
“可是你看起来好失落。”白楚攸深深看着他的眼,心中堵塞,“你的眼睛也带着笑意,但不是在看我。”
林焉的笑意在透过他的眼眸去看另一个人。
“林焉,你在看谁?”
林焉有片刻恍神,嘴角的笑意凝固了,眼睛有些许变化,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初。他蹭蹭白楚攸的手,不满道:“师父啊,你就在我眼前,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清晨烟雨朦胧,绵绵情思浸入俗尘,他的爱意从眼睛里跑出来,再透过白楚攸的眼传达给另一个人。
白楚攸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幻境里被我亲手毁掉的白楚攸——你的,白乐乐。”
林焉身体一僵,硬挤出一抹笑来,语气僵硬道:“阿楚啊,大家都知道,那是幻境,不是真的。”
只有林焉在幻境里当了真。
“可是你不甘心,林焉。你在幻境里跟他一起度过了人间四季,你们一起赏花看雪,我看见你好喜欢他,你们拜了堂……”
连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的白楚攸,都在那个人身上看见被林焉喜欢过的痕迹,具体到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
“拜堂啊……”林焉再也憋不住,万千悲痛涌上心头,还强装淡定,假装释怀道:“阿楚终于肯承认,你看见了……”
幻境中的两人真的拜了堂,林焉做好了跟他共度余生的准备。
提起那个荒诞怪异的美梦,林焉脸上流露出眷恋的神情。
梦里那个被幻想出来的白乐乐喜欢他,并非是被哄骗着跟他拜堂,虽然他也想过不真实,感到难以置信,但他甘愿清醒着沉沦,那样的白楚攸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又熟悉。那样的白楚攸会说想嫁给他。
这叫他怎么甘心。
“对。我看见了。”白楚攸承认道,“好多人都看见,他们说你心术不正,说我枉为人师。”
那样的斥责是当着白楚攸面说的,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偏偏他还没法阻拦幻境里的荒唐事,他也如局外人一样,看林焉还会继续怎样荒唐。
“还有人骂我。”骂得可难听,白楚攸说,“我只听见你说你要成亲。”
久违的记忆终于被唤醒,像是已经过去好多年,林焉都快记不清那是怎样让他刻骨铭心的一个美梦,几度生死离别都在梦里,大喜过后是大悲。
林焉如暮年老者回忆往昔一样不舍,“……是啊,我牵着他的手走过四季,宛若走完了一生。我刚把他妥善放在心尖上,又眼睁睁看着他消失,阿楚,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呢,我只是恰好跟他长得一样,我不是他。”白楚攸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绝不会答应那么荒谬的事,更不会博你开心,所以你现在表面不说,但其实恨透了我,恨我毁了你的梦境。”
林焉摇着头,说:“不恨。”先前的恨,也不是因为这个。
林焉说谎向来脸不红心不跳,白楚攸听不出真假。
林焉弯唇微笑,让白楚攸继续说下去,白楚攸却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低声道:“现在听说我回来了,但依旧是你讨厌的模样,所以你逗我哄我,是希望我变成幻境里你喜欢的那个白乐乐,对吧?”
“不是的……”林焉叹了口气,鼻头猛然一酸,“阿楚,他就是你啊,虽然性情不太一样,但是我都喜欢,哪个你我都喜欢,因为都是你。”
林焉歪了歪头,又笑道:“阿楚还弄错了一点,不是你恰好跟他长得像,而是他是照着你的模子捏的,是照着我心中喜爱之人的脸捏的。”
“白乐乐,我想娶的人一直是你。”
白楚攸却觉得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是林焉说给他自己听的。又或者,是说给他心中的白乐乐听的。
白楚攸有些手抖,想收回手时发现手已经被握住,只能低着头,以沉默回复林焉。
那场荒诞的怪梦何止是林焉一个人的,也是他的,他亲眼看着幻境里的两个人把繁杂生活过成诗,那是与幻境外完全不同的相处方式,幻境里的林焉还是林焉,可白楚攸不是白楚攸。
幻境里的白楚攸顶着张跟幻境外白楚攸一模一样的脸,幻境外的白楚攸却知道那不是他。
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会生气,会愤怒徒弟居然对他存有那样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更愤怒林焉居然会跟幻想出来的他成亲。
所有人都知道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林焉当了真,傻乎乎的要跟自己心里的白乐乐成亲……
“阿楚,你又在想什么?又不高兴听到我说那些话了吗?”见白楚攸还是沉默,林焉瞬间慌了神,“我不说了,阿楚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白楚攸的确想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别人家的徒弟一心只想修行,只有他的徒弟三番两次把师父当作心上人,说出那些会让人误会的话,白楚攸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师父。
他抽回自己的手,淡然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始终不会是他,不用哄我,我也不习惯被人哄。”
还有另外一句想了很久的话,此刻却说不出口。
林焉摇头,坚定道:“要哄的,乐乐不开心,不哄怎么行。”
“那不是我。”白楚攸说,“我跟他不一样。”
林焉不理,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重新抓住他的手,偏头亲亲他手心,心满意足把脸贴上他手掌,笑道:“师父,是不是这里太无聊,你想出去玩啊?再等两天,等我把盛天府所有事宜交给管家去办,然后就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外出这两天,并非是看美人选亲,而是交接盛天府事宜。白楚攸要自由,林焉拦不住,所以要一起走。
白楚攸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吓得手足无措,手心好像在发烫,仓皇收回自己的手搭在膝盖上,侧目低声道:“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别耽搁你的事。”
林焉看着空掉的手心,怅然若失。
眼睫轻眨,再睁眼时仅存的笑意也不见了,失落从林焉眼中蔓延开来,再说话时声音都变了调,“怎么能是耽搁呢?师父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师父的开心也是最重要的。”
白楚攸微愣,回头看他,林焉又笑了,继续道:“师父什么都不必想,最后一点事物交接完后我带你去玩,我不是不放你走,是得跟我一起才行。你不是想放天灯吗?之前好不容易去了一次,结果突然生病,都没时间玩玩,咱们这次去怎么样?”
白楚攸生前确实说过想去放天灯,因为林焉说很好看,很热闹,能许愿。
现在白楚攸拒绝道:“梦早散了,你早点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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