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四周瞬间升起一重盖过一重的结界,密不透风,紧密包裹,春风都没法透进来。
白楚攸难以置信道:“你真要关着我?”
“阿楚不是习惯了吗?”林焉说,“你师父关了你那么久,白樾师叔也想关你,你都没有反抗。”
难以言喻的痛色爬上林焉眉宇,抚不平,消不去,“阿楚,为什么只有我求而不得,反复沉溺。”
白楚攸仍是呆呆地看着他。
林焉道:“这不公平。”
白楚攸忽然生出无力感来。
林焉说得对,他一直都在听师父和兄长的话,为了贱命苟活,稀里糊涂浑浑噩噩约束自己,以至于到后来自己也把自己囚禁,两相博弈,他终于也成了自私的人。
他该向自己赎罪,他早已经得到报应,魂魄不全就是自己给自己的惩罚。
只是如今苟活的是他,得到关爱的还是他,种种妄想得到并为之付出努力甚至是生命的心愿,实现时也由他来见证。
这不公平。
“你说得对……”白楚攸偏头,自言自语,“该失去自由的人从来都是我。”
万籁俱寂,目光所至不见旷野,远处飘渺的山峰被阻隔在结界之外,苍绿成了不可触摸的美好,偶然路过的飞鸟撞上结界,顷刻间化为飞烟。
水云间终于成了困住他的窒息樊笼。
林焉再也待不下去,再待下去会真的疯掉。
水云间又回到先前逶迤山无人光顾的禁地模样,逶迤山的水云间结界挡的是外来人,由林焉设下的结界,挡住的不止是外来人,也有白楚攸。
他便在这鸦雀无声的阁楼坐上一整天,期间有人来给他送药,那碗药直到放凉也没看上一眼。
心里好空,丢失的心脏补不回来,太空了。
白楚攸仰头,侧目望向远方,好像又见到刚醒来时的天空,夕阳西下时落日余晖洒在阁楼,花花草草都镀上一层金光。
他不禁想到一句解语。
天落要归家。
动动小指,上面空荡荡的,跟他的胸腔一样,天落的线断在十年前,再也系不上,有个人死在十年前,再也回不来。
余晖映在他的脸颊,白楚攸的目光追着太阳下山的方向去望,身上暖洋洋的,恍惚还是生前无数次坐在阁楼看书,而林焉抬起他下巴要他看夕阳。
夕阳确实很美,永埋地底的人没机会再看。
天落要归家,有情人不分离。
正想着,从结界外进来一个人,静悄悄的,不难感受到来人怒气,又强忍着不宣泄,悄无声息站在阁楼下,只抬头往上看。
白楚攸不屑搭理,只当那怒气不是冲他来。
“听说又没乖乖喝药,是想让自己病发吗?”林焉不知何时来了楼上,逆着光的脸庞看不真切,只听得语气深沉,没有情绪。
白楚攸仍是望着远山,说:“你不是要关我吗,病不病发,又有什么关系。”
似乎听见林焉压抑着的一声叹息。
“……我错了。”林焉说。
“阿楚是自由的。”林焉撤回结界,拿出一块莹白如玉的绞丝镯,不由分说给白楚攸戴上,“戴上绞丝镯,阿楚就离不开我了,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说完咬破手指几滴血液滴落在绞丝镯上,纯白透净的镯子瞬间被血浸透,成为鲜血一样的红,阳光下熠熠发光。
“这样,阿楚以后去哪儿我都能知道。”林焉用灵力加热凉掉的汤药,自己喝上一口,不怎么苦涩,才递给白楚攸,说:“不苦,喝完。”
白楚攸蹙眉,稍作犹豫,接过碗喝掉。
此后的三两天里都是这样,林焉先喝上一口,确认不苦后再递给他,白楚攸每次喝完都要发一会儿呆,像在回味药里的苦。
林焉这是加了多少糖啊,一点苦味儿也没有,根本算不得是在喝药,更像只是为了满足林焉的恶趣味,捉弄人一样。
一连喝上好多天的药后,白楚攸终于忍不住问了:“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林焉说:“是阿楚以前常喝的药,配方都一样。”
可是,白楚攸喝药已经没什么用,也不会病发,因此他跟林焉说:“我已经好了,不用喝。”
林焉只是笑,又递给他一碗,说:“要喝,对身体好。”
被囚禁五天,白楚攸便喝了五天,又被逼着泡药浴,感觉自己都浸泡在药罐子里,浑身散发着一股药草的味道,然而林焉却对这样的他很是着迷,经常有意无意的越靠越近,白楚攸稍不注意,整个人就笼罩在林焉若有若无听不真切的叹息声里。
夜深人静时林焉会悄无声息进入他的房间,从背后轻轻搂住他,林焉比以前高出不少,力气也大,白楚攸感觉骨头都有些发疼,怎么也挣不开。他感觉后颈潮湿,林焉又在偷偷哭泣。
他转了个身,想看看林焉为什么哭,却发觉自己被抱得更紧,只能尽力仰着头把口鼻露出来、下巴伏在林焉肩头呼吸,身体微微发抖。
白楚攸对旁人的靠近很是抗拒,即使林焉跟他住了那么长时间,他也还是抗拒,每每想拉开距离,又觉得林焉总是这样偷偷半夜潜进他房间的行为太过小心翼翼,林焉还背着他偷偷哭,林焉总是叫他狠不下心。
算了,既然是徒弟,靠近一点也没什么。
林焉的喜欢,只不过是认错人罢了,谁叫他也做错事,杀了林焉喜欢的人呢。
白楚攸低估了林焉的偏执程度。
后颈还湿着,眼泪还没干,林焉已经端来刚热好的药,泪眼朦胧道:“喝药。”
白楚攸很不想喝,很厌恶喝药。
但林焉为什么要哭?
白楚攸看向窗檐,林焉扭过他脸不让看,紧接着瓷碗近在眼前,冒出的热气打湿眼睫,黑乎乎的汤药,一看就很苦。
“你喜欢看我喝药?”白楚攸问。
林焉“嗯”了一声,“我师父经常需要喝药。”
白楚攸只好接过碗喝干净,只是这次没加糖,苦涩在口腔里蔓延,本该空荡的胸腔也激起波涛,白楚攸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药和血一起吐了出来。
林焉整个人都透着震惊,一动不动,望着地上的血迹发愣,白楚攸自己擦掉唇角的血,顺势躺下,盖好被子,说:“我要休息。”
林焉终于害怕,颤着声说:“好……”
停了两天,又让喝。
白楚攸烦得不行,也忍无可忍,说出的话也难听至极,道:“你怎么不自己喝。”
后一句是:“真这么无聊,不如去死。”
他紧绷着下巴,似是忍耐到极点,强忍着不让自己看林焉,才不至于打翻那碗林焉亲自熬煮的药,但言语刺骨,冷冰冰的。
他真是这样想的,林焉看着也是活腻了,净知道捉弄他,用他最讨厌的方式捉弄他,他不想喝药,林焉非逼着他喝。
只是话说出口后就有悔意。
因为林焉看着好痛苦。
“我何尝不想去死。”林焉像被触碰到逆鳞的猛兽,胸中怒火一下子被点燃,顾不上思考,手里拿不稳的药碗摔在地上发出破碎声响,汤药洒了一地。
“你以为我真的很想活吗?”林焉步步紧逼,大手一推,白楚攸便坠入柔软的被褥间,目视林焉低头,朝他压来,“是你逼着我活,让我不得不活,你都忘了你干过什么事了吗?你摸摸我内丹,是不是觉得无比熟悉?”
林焉指尖发出荧光点点,淡蓝色灵流,似水一样温柔,每见一次,就犹如故人还在身旁。
白楚攸想起来了,当年在幻境里,他本是要用同归于尽来打开绝杀阵,是林焉替他受了伤,林焉伤的太重,他又没法再继续教林焉,以后可能也没人敢收林焉为徒,他怕林焉被欺负,所以在挖心前,把自己内丹给了林焉。
林焉能当上盛天府宗主,靠的不是上古灵剑,而是白楚攸留给他的滔天修为。
“白楚攸,你先走在前面,我立马来找你。”林焉像是玩腻了这场游戏,终于舍得暴露本性一样,一改往日顺从形象,再没耐心演下去,唇瓣不带温度,冷冷的。
他钳住白楚攸双手放在胸前,一只手就能握住,另一只手召出灵剑,冷声说,“师父,徒儿第一次弑师没经验,您多担待点。”
他举起剑,剑尖悬在白楚攸心口,立于白楚攸掌心之上,嘴里说着狠话,却不敢把剑往下刺。
他的手在发抖。
以至于白楚攸手心被戳着疼,但是林焉迟迟下不了手。
林焉总是犹豫不决,尤其在要弑师这件事上。
“别抖,”白楚攸说,“我教你。”
然后在林焉没反应过来前,手掌往上伸,掌心被利刃穿透也不管不顾,一直往上,直到握住林焉位于剑柄处的手,握住了,带着他往下刺。
林焉总是手抖,白楚攸要帮他改掉这个毛病。
“白楚攸!”林焉霎时惊慌失措起来。
白楚攸握紧了他的手不放,掌心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流到心口的位置,与心口的血混在一起,染红大片衣襟。
白楚攸满脑子都是幻境里林焉与那人成亲时的场景,突然有些后悔亲手杀了那个幻象,他好像隐隐明白林焉为何对那个幻象如此念念不忘,因为他们成亲了,他们正相爱,白楚攸在他们正相爱时杀死了他的爱人。
可是白楚攸也感到痛心,他朦胧想着:后来我也死了啊,林焉怎么就没想过我,一次也不盼着我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林焉还是不想他,满心满脑都是死去的白乐乐。
白楚攸有一瞬间的心痛,无关乎伤口。他带着林焉的手拔出插在胸口的剑,任伤口喷溅出来的血弄脏自己的脸,松开林焉的手,掌心脱离利刃,垂在身侧汩汩流血。
白楚攸说:“以后不要手抖。”
又说:“恭喜你,终于为他报仇。”
林焉丢了灵剑去捂他心口,“谁让你动手的?谁让你动手的?!”
本是被气急说出的混账话,白楚攸怎么还当真了呢?
他不想弑师,不想弑师!
血捂不住,顺着指缝往外渗,无视林焉的惊慌失措,白楚攸显得淡定得多,“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既收了你的拜师贴,就有义务教导你。”
说话间,不断上涌的鲜血顺着张开的嘴角留下,白楚攸声音都弱下去,说:“你不会的,我都教。”
林焉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你怎么不教我不相离!”
不相离啊……
“现在教也不迟。”白楚攸说。
“我不学!”林焉握住他的手,耳畔回响着白楚攸生前说过的话,不相离是绝杀阵,他不教,“不准教我,我不学。”
白楚攸不教,林焉便不学。
林焉看着这样的白楚攸,隐隐觉得他自从被逼着喝了药之后就疯了。
白楚攸生前不希望他学习杀阵,尤其是不相离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绝杀阵,他把白楚攸的手藏进被褥里,压着他的肩膀最后威胁道:“好好躺着,没我允许不许下床走动。”
踉跄着出门寻找大夫来前,还回头警告一句:“不准死!敢死我就把你魂魄拘在身边,日日欺负你。”
白楚攸便一直躺着,一直昏睡。
不该再有心脏跳动的胸腔,里面在很缓慢地跳着,像师父没有把琉璃镜心给他之前,天生身体孱弱,心跳总是比常人慢上几分。
以前白樾也给他找大夫看过,大夫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却知晓那颗心为人类之心,血肉长出来的心脏,支撑不了太过孱弱的身体。
白楚攸一直躺着,身体熬不住昏睡,意识时有时无,清醒时终于想起这颗不该存在的心来。
要么,这具身体不是他的,要么,他根本就没有死而复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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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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