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

侍从慌慌张张买完整城长明灯,堆在院落放不下,延伸至屋外三里地,点灯的人影焦急疾走,林焉还是觉得太慢。

不够,还是不够。

林焉发了疯一样吼:“不够!再去!把邻城所有长明灯都买尽,快点!!”

太黑了,太黑了!这么黑,白乐乐会摔跤的!

昶安传出笑话,那盛天府宗主彻底疯魔,不再为人守寡,婚宴当天不见新娘,却听说他那死而复生的师父又死了一次。

最后,侍从买来的长明灯不止十万,从郊外小屋向四方多出百里地,摆至昶安的盛天府,摆到长街,又从长街蔓延到大街小巷,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整座昶安城,如同坠落在地的天上星。

这夜,整座昶安百姓都知道林宗主永失所爱。

林焉跌跌撞撞闯进逶迤山,面色惨白,状态不怎么好,山门的弟子拦不住他,一路叫他闯去掌门殿。

掌门殿无人值守,殿门大开,掌门孤身等着他来,自山下传来死讯,掌门便料到林焉会再次来找他。

“你告诉我怎么弄的,再救救他,我求你!”林焉踉跄着半跪在地,揪着掌门衣衫痛苦地求他,“我求求你,你救救阿楚,我想他,我好想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把命给你,你把他还给我,你救救他!”

掌门面无表情道:“没用了。执念散了,彻底散了。”

林焉整个人愣住,像是一时理解不了这话含义。

“时至今日我终于懂得阿楚闭关前说的话……”掌门说,“阿楚早就知晓我想杀你。”

“你这条命,是阿楚保的。”他托起林焉下巴,不带情绪地看他,“补偿,你知道阿楚用‘补偿’二字换我留你一命吗?”

林焉眼里闪过迷茫。

“可一开始,我以为他仅仅只是想你活命。林曜生,你现在也顿悟了吧,阿楚不仅要你活,还见不得你受欺负。”

白楚攸最大的执念,是担忧死后徒弟过不好,他为徒弟回来,不能离徒弟太远,知晓世上没人敢再欺负他徒弟,就可以安心离去。

林曜生,你一直是例外和偏爱。

从这天起,林焉开始生病。

浑浑噩噩,他开始梦见白乐乐,在熟悉的掌门殿,在口口相传的荣誉掩盖下,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全程看着白乐乐一点一点长大,过程真实又虚幻,像听来的故事拼凑出画面,而他只能看着,无法参与其中。

他看见大约是六七岁的白楚攸,因为前一天白樾偷偷去看他,他叫兄长时得到回应,白樾还给他买了糖吃,所以今天的药被刻意扣下,瘴气发作时浑身难受,生生疼着,眼角含泪,嗓音都哭哑了也没人理他。

“药呢!药!!给他喝药啊!!!”林焉在梦里大喊出声,过去抱着白楚攸,轻声安慰他:“阿楚别害怕,我在呢,我在呢。”

等到手伸出去后直接穿透白楚攸身体,他才意识到他在这里只是虚影,他碰不到白楚攸。

“阿楚,阿楚!白乐乐!”林焉对着地上疼哭了的人着急大喊。

“有没有人啊!来来人!师叔!师叔!!”

可是直到白楚攸被疼晕过去,也没人给他送药来。

这时门突然响动,林焉仓皇望去,看见门后站着两人。

是逶迤山的掌门。

——和被禁锢在他怀里动弹不了、无法发声,泪流满面的白楚樾。

白楚樾整个人被束缚住出不去,也发不了声,只能望着地上的白楚攸哭泣,攥紧了手,直把手心攥出血痕。

“这就是那天他叫你时,你回应他的后果。”掌门面容很是和善,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无情,“白樾,他在我这里待的好好的,只要你把他忘了,多看看我,我会帮你留着他性命。”

白楚攸被关在掌门殿,白楚樾只是偷偷去看了一眼,就被掌门锁在床上五天不让出去,期间白楚攸不知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趴在书案上低声哭泣,白樾听见了,剧烈挣扎着要出去,床头的锁链随着他的挣扎发出铮铮声响,白楚樾焦急道:“阿楚在哭,求求你,让我出去看看……”

掌门动作越发凶狠,还俯身亲吻白楚樾眼角的泪,说:“你也在哭,不准去。”

耳边细微隐忍的哭声还在继续,白楚樾忍着不适道:“阿楚肯定又不舒服了,我求求你,给他喝药。”

掌门附在他耳边说:“好啊,让我满意了就放你出去看他一眼。”

一瞬间,白樾不反抗了,默默流着泪任由他胡作非为。

“跟条死鱼一样,除了反抗就是认命忍受,从来不知道取悦我。”

白樾身子一颤,微微抖着。

片刻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突然揽过他脖子主动吻上去,身体也配合他,第一次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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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掌门心满意足,大发慈悲道:“哭声停了,去看看吧。”

白樾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找到白楚攸时,他已经因为疼痛难耐晕了过去,那么小的孩子,身后的头发疯长到万分可怕的程度,在地上团成一团,杂乱不堪。

很显然,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白楚攸已经习惯了。

第一次这样子是被带回来不久,被掌门关着,突然就发作了,白楚攸很害怕,很慌张,疯狂敲门,没有人应他。他看着自己疯长的头发,陷入巨大的恐慌。口很渴,但是不想喝水。

血,他想吸血,吸人的血!

他找了剪刀剪断这些恐怖的长发,但是没有用,刚剪断就立马长出来新的,源源不断,他很害怕,盯着手里剪下来的断发,彷徨失措。

林焉想起自己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时也是吓得不轻,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他已经成年,尚且那么害怕,白楚攸这时候还那么小,林焉想象不出他该多么慌张无措。

“阿楚,没事的,这很正常,没事的。”林焉竭力安慰着,哪怕白楚攸根本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话,“别怕,不看头发,不看镜子,睡一觉,乖乖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白楚攸呆愣了几秒,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剪刀插进了自己胸口。

心是生灵最为脆弱的地方,他早就知道,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想逃离,而死是唯一出路。

只是他第一次杀人,力道不准,除了让自己疼,一时死不了外,只能熬着。

林焉惊到发不出声,险些以为自己看错。

“来人啊,来来人!”林焉爬过去想抢剪刀,手在空中挥舞,半点触不到沾染血迹的凶器。

白楚攸大概是迷糊了,突然咬上自己手腕,眼神坚毅,模样乖张,贪婪地吸着,疯狂吸着,疼也不松口。只是这样远远不够,但他没力气吸太多就因身体虚弱而晕了过去。

“来个人吧,随便谁都好,来看看白乐乐,救救他!”

“吱”的一声,门开了,有光透进来。

林焉顿时朝着光源跪下,“求求你,救救白乐乐!!”

掌门进来了,只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门再次被打开,白樾几乎是扑进来的,看见地上凌乱的断发和满地的血迹后,脑子里紧绷的弦蓦地断了。

掌门说:“都说了,他活不过八岁。”他好心安慰白樾,“也就是不舍得你难过,我才这么好心让你看他最后一眼。”

“阿楚……”白楚樾宛若听不见他的声音,小心翼翼抱起白楚攸,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重复着来之前林焉就尝试过的无用之功,颤抖着声说:“阿楚听话,睁眼看看我,兄长、兄长在呢……”

不断输入的灵力似乎没什么用,白楚攸还是闭着眼,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白楚樾也如林焉那般朝掌门下跪,“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他!”

掌门低头看着白楚樾瞬间红肿的眼睛,终是不忍,接过白楚攸身体,掌心覆在心口,却意外发现琉璃镜心已经与心融为一体,正默默护着那颗心缓慢跳动。

“好。我救他。”想了想,掌门说,“日后不许对我冷脸,不许不理我,否则随时断了阿楚的药。”

白楚樾连连点头,不敢说不。

白楚攸醒后发现房里还有人,顾不上伤口疼痛,往床头角落里缩。

掌门一开口,问:“阿楚,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白楚攸点点头。

掌门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提前把你困在这里,你出去后是会害死人的。”

从来没害过人的白楚攸被他这话吓着了,“我……不知。”

掌门不屑道:“没想到你命这么硬,这都不死。”

白楚攸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与不屑,只当掌门是关心他,感激道:“谢谢掌门师父救命之恩!”

他还想问,今日能不能出去看看兄长,或者,让兄长来见见他。

林焉捂着自己心脏一再深呼吸,缓了好几口气才不至于被白楚攸气死。白乐乐你要不要这么笨,怎么那么容易相信人!?

话还没问出口,“哐当”一声,一柄弯刀扔在他面前,掌门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若不想出去害死人,就剖开胸腔,把里面的琉璃镜心扒出来给我,我帮你保管。”

琉璃镜心,原本只是在白樾哀求下暂时用来给白楚攸保命的,谁知镜心进入他的身体后与他融为一体,现今附着于心脏无法分割,要取出镜心,只能剖心。

白楚攸没听懂他的话,只隐约听到“心,扒出来”几个关键字,把心扒出来,就不会害死人了吗?

可是会见不到兄长了……

白楚攸想了想,还是乖乖躺下,等着掌门动手。

虽然害怕,但他更不想出去害死人。

掌门捡起了弯刀,重新坐在床沿,林焉疯狂叫着:“白乐乐!你疯了!起来,快走!走啊!!!”

白楚攸自是听不见焦急呐喊,林焉不假思索扑上去,想用自己身体护住白楚攸,明知是徒劳。

白楚攸看着上方的弯刀,虽然惊恐害怕,但没反抗。他不想害人,他在心里默念,他不能害人。

“噗呲——”

是利刃穿透血肉之躯的声音。

林焉没感到疼。

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趴在白楚攸耳边哭,闭紧了眼,却低声哄着:“白乐乐别哭,别看……”

刀尖缓缓退出身体,喷洒而出的热血穿透林焉身体,溅在白楚攸脸上,弄脏掌门衣衫,掌门似有悔意,不想剖心。

白楚攸在哭。

几乎不用过多思考,林焉知道白乐乐身上肯定都是血,由伤口喷涌而出的、热血沸腾着的……

林焉觉得被剜心的该是他自己,他好疼。

后面好像有人闯进来了,气喘吁吁,难以置信看到的一切。

“阿楚!”

白楚樾痛心地瞪着白楚攸身旁的人。那个人,那个恶魔,徒有乐善好施的掌门称号,终究是不肯放过他弟弟。

脚步声渐近,林焉知道白楚樾抱走了白楚攸,林焉仍旧趴着痛哭,不敢睁开眼。无能为力的时候,多看一眼都是剜心,他已经处在崩溃边缘,看一眼就会疯掉。

他听见白楚樾似乎疯了,声音嘶哑,疯魔似的声声唤着“阿楚”。

白楚樾想给白楚攸止血,但是无论怎样做,血还是不要命的流,白楚攸早就支撑不住,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兄长刚冲破数百道禁锢来救他。

掌门不忍心看见白楚樾哭泣,提醒他道:“抱走他也没用,他活不了。”

白楚樾整个人忽然一颤,停下远走的脚步,转身跪在掌门面前,求侩子手大发慈悲。“我求你!!救我弟弟!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我听话,再也不理他,再也不见他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突然放下白楚攸,两腿跪着爬到掌门面前去,血淋淋的手覆上掌门的大手,带着他抚摸自己脸颊,眼里有着疯癫似的渴望,“你摸我,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摸吗?随便摸,想碰哪里都可以!我不反抗,我什么都可以做,你想怎样我都配合,我不当死鱼了!你想怎样我便怎样!!我去学,去怡香楼学!”

掌门始终盯着他的脸,声色平静道:“不准去。”

“那你教我,师父,你教我,我都可以学!”白楚樾清澈的眼眸再也难以平静下来,直把掌门的手往自己脸上碰,他的脸上沾满了白楚攸的血,眼泪往下流了一行又一行,仍洗刷不净那些血污。

掌门一眼不眨地盯着白楚樾看,脑中闪过思绪万千。那一刻,他看见的究竟是前世惨死的白樾,还是这一世未死、但沾满了弟弟血的白楚樾。

他忽然不确定起来。

只有一点很确定,他见不得白樾脸上有这么多血,太多了,看着吓人,叫他心慌。

他的手上也沾了血,所以用袖子给白樾擦脸,擦着血泪混合的脸,边擦边告诉他:“我可以救他,你记着你说过的,我教,你便学。”

白楚樾只怔愣了瞬间,而后疯狂点头,眼里有了生的渴望,忙不迭道:“学!我学!!”

脚步声乱了起来,掌门与白樾都出去了。

林焉捂着脸,似乎闻到满腔血腥。

许是知晓他撑不住了,身体的自救本能让他从梦里惊醒。

林焉猛地睁眼,发现枕头早被泪水打湿,后来甚至浸出了血泪。

“白乐乐……”

他痛心叫着,声音惊起一树飞鸟。

“白乐乐!!!”

寥寥几个片段,拼拼凑凑就是白楚攸的幼年。原来他真的只是筹码,一个用来困住白楚樾的筹码。

该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才能一边扮着细心呵护他成长的尊师,一边用他来控制一见钟情的前世爱人。那张妖孽一样长相的绝美脸庞欺骗了太多人的心,只怕装到现在,他都信了他是好人。

白樾果然不再理白楚攸,哪怕白楚攸一直哭泣,仅有一墙之隔的掌门殿不断回响着铁链拖在地上的摩擦声,挣不开的粗大铁链,敲不开的门,困住的何止是白楚攸。

梦境场景变换,来到熟悉的水云间,是林焉还没住进去的水云间,仙气缭绕,灵力充沛,安安静静,只住着白楚攸一个人,他在翠竹林练剑。

有同门进去找他玩,他不言语,同门邀请他出水云间一起练剑切磋,他不想去,同门拖着他去到后山非要切磋。

他们都说小师弟很厉害,排着队要与他比试,只是第一个人就被砍断利刃,输的彻底,还受了伤,碰巧此时白樾经过后山,看见弟子围在一起吵吵嚷嚷,当即不满,即将训斥时,发现白楚攸也在。

训斥的话被紧急收回,白樾一言不发,绷着的脸色不算好看。

白楚攸愣神站着,想认错但知道白樾不会听。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犯了错会不知所措,看见白樾不高兴就下意识认错,尽管他不知道错在哪儿,这次他知道他错在哪里了,只是没办法开口道歉。

断掉的利刃不小心伤了同门手背,一条小小的划痕,但流了很多血,白樾视线看过去一眼,紧接着蹙起了眉。

眼看白樾不高兴,白楚攸蓦地抓起伤了同门的断刃往自己手掌刺去……从手背入,自木桌底下出,贯穿手掌,断刃没拔出来前只有一丁点血迹。

他在认错。他以为这样白樾就不会生气,不料白樾好像更生气。

他想不明白,以为白樾不满意,拔出断刃就要再来一次,被阻止。除了贯穿的那只掌心,右手手心也被划伤,血淋淋的,他却只顾着看白樾神情,生怕白樾还生气。

他想,他其实可以不要那只手的,只要白樾不要生气。

他被赶回水云间,白樾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行,匆匆将他送回便离开,白楚攸站在结界里,亲眼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身体忽然有些疼。

大片疼痛席卷而来,包裹全身,他没力气回到屋内,靠着木樨巨树坐在地上忍着剧烈的痛意,低头看自己手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掀开纱布,一圈一圈都是还未干的血迹,到最后一层,大力撕开,手轻轻抖了一下。

白楚攸神色未变,盯着又开始流血的伤口,抬手靠近嘴唇,喝掉新流出的血液。

再有人来水云间时,他学会了躲。

只是他是个活人,师兄们总有叫他出去帮忙的时候,每次出去,总有其他外门弟子爱围着他吵吵个不停,不外乎都是喜欢逗他,却没有恶意,只是他不爱笑,只能硬挤出笑意,才能让那群人满意离开,或者等哪位师兄来帮他赶走那些人。

外门弟子间也有考试,师兄说他布阵了得,题都让他出,他第一次出题时没有经验,其中一个杀阵险些让一个弟子出不来受伤。

他头一个进阵查看,刚把那个弟子带出去,白樾就把他骂了一顿。

骂声背后,是白樾难以说出口的担心。

本是斥责他随随便便进阵,不顾自己安危,白楚攸却以为是骂他害外门弟子差点受伤。

于是所有人都走后,白楚攸一脸平静地往自己脸颊上划上一刀。

这是那个弟子险些受伤的地方。

他仰头看太阳,阳光暖洋洋的,血液顺着棱角往下流,跟身体的疼相比,脸上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默默回去水云间,在溪边洗去血迹,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去瀑布底下练剑,不知疲倦,日夜不休。

师兄们都说他好乖,师姐总让他不要那么乖,他听完点头,一言不发,越来越沉默。

他总是坐在藤椅里晒太阳发呆,没人跟他说话,偶尔有师兄师姐来送药,他喝完药会煮茶,然后继续发呆,愣神过后继续练剑。

他经常夜里生病,半夜被冻醒起来关窗,绕是如此,清晨时还是身体滚烫,难受到不想起来。

但是只要意识还算清醒,他都会早起接朝露水,按部就班喝完一碗,算是比较好的照顾自己,实在病得厉害了,就盖好被子好好休息,药来前还能被叫醒就自己喝药,叫不醒自然会有人叫来师父救他,他只要努力活着,或者假装自己很努力想活,就够了。

林焉很想抱抱他,手伸出去,最后只能抱住自己。

林焉又梦见那天在灵泽山巅的场景,林焉仍旧是虚幻的存在,林焉看见自己悬在崖边,白乐乐拼了一身力气也要拽住他。

这次林焉跪在白乐乐身边,清晰地看见白乐乐发抖的身体。

在他趴着的地方,止不住的鲜血蜿蜒了满地。

“白乐乐!放手啊!!!”林焉崩溃叫着,但他只是虚影,根本碰不到白乐乐一丝半点。

他捂着脸跪在白乐乐身边哭泣,没有半点主意。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林焉感觉头晕,再次睁眼,看见腥红的石壁,泥泞混血的泥土。

他一抬头,白乐乐的手正在头顶上方,悬在崖边,紧紧抓着他。

“白乐乐……”林焉动了动,发觉自己能触到白乐乐,他疯魔似的不断叫着白乐乐,叫他松手。

这是林焉的噩梦,过去十年间没人敢提这一段往事,他自己也不敢提,夜里失眠时偶尔想起这一段,他发现自己疯了一样渴望甩开白乐乐的手,他一直不明白白乐乐真正的死因,只是下意识觉得和他有关。

直到刚才看见白乐乐身下大滩流出的血,他方才惊讶觉出一点蛛丝马迹。

原来那天的血有那么多吗?

不是崖边本来就有的别人的血,全是白楚攸身体里流出来的,远多余在崖边悬着时看见的所有。

“白乐乐……松手啊,松手!!”林焉抬头,崩溃喊着白乐乐,“阿楚松手,我求求你别管我,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林焉剧烈挣扎着。

平日里白楚攸力气根本没有他大,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大到让人挣脱不开。

林焉越挣扎,白楚攸的力气越大,且随着林焉挣扎的动作,顺着他手臂流下的血就越多,林焉不敢过分挣扎。

“阿楚……阿楚……”

白楚攸不知道伤到了哪里,那血跟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往下流淌,林焉突然失了全部力气,宛若被禁锢灵魂的残躯,泪眼朦胧,只能眼睁睁看着旧事重现,感受鲜血滴在他脸上,让白楚攸再离开他一次。

有血滴到了林焉眼睛里。

那是他心上人的血,好烫。

林焉感觉心痛难捱,一低头,眼泪成滴落下,朦胧间看见底下水流激荡,隐隐要浮出什么东西来。

脑中灵光闪过,林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座府邸,跟幻境里的一模一样,从水底顷刻而出,只有他能看见,偏偏在这里出现,等到白楚攸拉不住他时,悄悄出现,稳稳护住他。

这是……

“不相离……”林焉再顾抬头,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里面跳动的内丹是白楚攸的,这里的绝杀阵是白楚攸早就布好的,原本的守阵人是白楚攸,现在内丹在林焉这里,不相离便把他当成了守阵人。

所以在这之前,白楚攸早就把内丹给他了,十年前的他这时还没发现。

林焉再次从梦中惊醒,去到从来不敢去、连听人提起这里都不许的灵泽山巅,从崖边往下望,数十年过去,居然一直没人发现当年这里的水底被布下了绝杀阵,若不是今日有机会来这里,林焉也不会知道白楚攸早就为他谋好了生路。

若他选择一战,他体内有白楚攸的内丹,还有上古灵剑,至少可以护他一条命在,不至于死在这里;若他选择不战,体内白楚攸的内丹察觉到危险,会引他坠崖入阵,伪造一出他已身死的假象,躲进不相离中,过着他最想要的生活,美梦一生。

这是白楚攸给他留的后路。

原来白乐乐选的是他。

那白乐乐出来做什么?他那时候没有内丹护体,他出来做什么!!?

跟自己一样,来见对方最后一面吗?

还是说,林焉当年掉入不相离中从未出来,往后的这十年只是他的幻想?

……

都说盛天府的主人疯了,最开始整天守着一个身体孱弱的病怏怏少年,说是他师父,近日师父死了,不去守了,而是神神叨叨的四处闲逛,宛若得了失心疯,嘴里嚷嚷着什么让梦赶紧醒。

他的三师叔第一次放下芥蒂来找他,跟从前一样,一看见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焉难得的笑了一下,还叫了一声“三师叔”,然后很开心地说:“我做梦呢,这十年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是阿楚给我造的梦境,师叔,你带我出去,阿楚肯定还在生我气呢,所以给我造了一个没有他的梦境,你帮我告诉他,我受到惩罚了,我捱了十年,受了十年折磨,他该放我出去见他了。”

林焉眼睛很亮很亮,眼里充满期待,三师叔见了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叔?”林焉轻声叫了一声,“是不是阿楚还没消气?”

林焉说着说着,眼眶瞬间湿润,声音也变得哽咽,“师叔你帮帮我,你帮我跟他说说,我真的很想他,别不见我啊,我不会拜别人为师的,我只跟着他,他想收其他徒弟尽管收,想收多少收多少,还有咪咪,咪咪肯定也想我了,咪咪调皮,阿楚搞不定的,我得回去喂咪咪。”

“……”

“我求求你师叔,我真的受够折磨了,让我出去,求求你带我出去见他。”

“林焉……”三师叔叫他。

“……”

“——这不是梦。”三师叔说。

林焉后退半步,突然笑了,“不可能,我掉进水底了,水底有不相离,我一直没出来,白乐乐被你们带回去了,他还好着呢。”

三师叔无奈叹息,“就算有不相离,阿楚他……”

林焉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祈盼能从师叔嘴里听到白楚攸还活得好好的消息。

“阿楚献祭自己,让你从不相离出来了。”

林焉嘴角的笑渐渐凝住,僵硬道:“师叔开什么玩笑,我都发现绝杀阵了,你们还要骗我吗?”

师叔不给他留一点希望,彻底打碎他的幻想:“那日我们到他身边时,发现他内丹不知所踪,身上没有一点灵力,带回去不久就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林焉,我和掌门师父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的。”当年眼看着白楚攸没了气息,掌门也不知道救回他的几率有多大,其余师兄们也被拦在门外,老三平日最为稳重,掌门破例让他进去帮忙。

很可惜,他们甚至做好了抢魂术法,却在最后关头发现白楚攸魂魄本就是缺失的。

不用抢,这样残缺的魂魄,冥界根本不会收。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闭死关前他跟我们大家都打了招呼,唯独没跟你告别,他出来,只是为见你最后一面。”

林焉盯着三师叔的唇,沉默着一言不发,似是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依旧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片刻后,林焉很轻松地笑了笑,跟师叔说:“天色似乎不早了,我就不留三师叔了,三师叔再见。”

他一直保持着嘴角的笑容,脚步匆忙,去的却不是盛天府的方向,不知要去哪里。

林焉憋着一口气,不想跟师叔闹脾气,万一白乐乐在幻境之外看见他对师叔不敬,肯定会更不想见他了。

白乐乐肯定还没死,他要去逶迤山接白乐乐。

去了逶迤山,他先去学堂给白乐乐收拾考题,把当年毁掉的桌角补全,还顺走一袋知节长老的茶,再去膳堂买上一份南瓜粥,对前来包围他的人视若无睹,微笑着,要往后山的禁忌之地去。

白乐乐这个不听话的,肯定是跑去闭关了,所以水云间才没有他的身影。

现在十年过去,他该出来了。

林焉得去接他。

掌门在半道拦住他,生怕他再毁了弟子们闭关的禁地。一见到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很奇怪的话:“最初我失去所爱之人时,没像你这么疯过。”

掌门道:“但我亲眼看见我所爱之人为了寻他弟弟魂魄不惜伤害自己时,我想我们心情大抵是差不多的。”

林焉无所谓道:“疯就疯吧,我只来最后一次,这次再见不到他,我就带着他的遗物,躺进为我们修缮好的陵墓。”

掌门沉默好久,才叹息一声,道:“走吧,带你去见他。”

林焉便老老实实跟着他,不问要去哪里。

直到发现来的是水云间,林焉有些不想进。

“这里是水云间,来这里做什么?”林焉以为掌门又要带他去衣冠冢前跪下。

刚进水云间,走过繁密盛大的木樨巨树的绿荫,一眼看见白楚攸的衣冠冢正在对岸,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紧挨着白楚攸,像生前一样依赖眷恋。

掌门看都不看对岸,径直往屋里走去。

“你还要我去上香祭拜他吗?”林焉问。

掌门却不回答,朝着地下冰窖的方向走去。

林焉提脚跟上。

这里一直很黑,越往里走越黑,里面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林焉住在水云间时知道这里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很僻静,白楚攸从来不来,林焉自然也不会来。

记忆中暗到无边的地方此刻烛光遍布,这里好冷,越往里走,越感觉里面是大冰窟。

掌门在前面走着,忽然问林焉:“就不怕我带你来这里是要趁机取你性命吗?”

林焉说:“死在这里也值得,阿楚衣冠冢在这里。”

掌门没再说话。

掌门突然停下,拂手一挥,正中的屏障消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在水晶冰棺中沉睡的肉身。

林焉顿时惊到忘了呼吸,直到掌门拂袖将冰棺融化,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揣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靠近,颤着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躺在冰面上尸体的手。

不是虚幻,跟如愿湖底躺着的不一样。

“白乐乐……”

林焉不小心呢喃出声。

林焉不敢眨眼,握住白楚攸泛着寒意的手,抚上他脸庞,沿着棱角,将他的眉眼勾勒一遍。

真的是白乐乐。

“不是说肉身没有了吗?”林焉这样说着,语气平静到可怕,“你果然骗我……”

他不敢高声语,哪怕心中有怨气,但更多的是激动,他怕白乐乐看见他在凶他师父,毕竟白乐乐以前一直很敬重他师父。

林焉能感受到,白乐乐的气息就在附近,他的魂魄尚在,很淡很淡,但是确实存在!

“阿楚!你能看见我吗?”林焉失声询问,眼神在四周慌乱寻找,手还抓着白楚攸冰冷的手心不敢放,“我是林曜生啊,我来看你了。”

掌门说:“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我信!!师祖,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找回他!”林焉难掩激动,此刻哪怕掌门叫他去死也毫不犹豫。

掌门说:“他的三魂七魄严重残缺,两魂六魄被我强行留下,剩下一魄残缺严重,飘荡至地府不肯收,我为了保住他肉身耗费半生修为,去地府晚了点,剩下那魄残缺的不知所踪。”

掌门目光望向冰面沉睡的脸庞,一如当年最后见到的样子,还是从前模样。

“本想让你去碰碰运气,结果你也没找到,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肯自己回来。”掌门娓娓道来,“后来发现残缺的那魄化为执念飘荡,所幸执念消失时有你点的长明灯让他稍作停留,我才在你院里的木樨树下勉强捡回不完整的他。”

初到郊外水云间时夜已深重,黑漆漆的晚夜被长明灯点亮,地面很清晰,走夜路也不会摔。找到白楚攸时,他正站在木樨树下发呆,烛光照亮一身喜服,宛如身临喜宴现场。夜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伸手去接漫天的碎花,安静中带着几缕迷茫。

“我用长明灯将他引到这里,再引魂入体,却发现他的两魂七魄都只有一半。”掌门也感到惊奇,“这很奇怪,本座活了上万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观。”

林焉更是想都不敢想还有这种可能。

掌门继续道,“只要阿楚肯回来,即使再残缺,我也能召回他。昶安首富的外孙,就是我为阿楚选好的人选,用他献祭,换阿楚回来。”

宋瑞霖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不过是魂魄找不到,一直没有进展罢了。

“无尽木,能让灰烬复燃,定也能保肉身不朽。”掌门视线转向林焉,“无尽木我已寻得,现在差的是引魂入体,还有一魂始终找不到,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焉慌张抬头,目光慌乱不已,“我该怎么找?”

“阿楚一直待在水云间很少出去,走过的地方少之又少,幼时他所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一点遗留的痕迹也没有。”掌门道,“还有一个地方,绝杀阵,不相离,你可曾见过他,在你梦里?”

“不相离?”林焉没懂这意思,但老实回答:“见过,两次。”

“绝杀阵之所以让人忌惮,是因为守阵人可以以意识入阵,困住要杀之人而自己能安然无恙脱身,而你们肉身进阵,意识也在,不相离里你曾见过他,阿楚难免意识不会分散,进入你的梦中梦。”掌门道,“你的第一个梦大家都看见了,那个阿楚是由你幻化出来的虚幻,第二个才是真的阿楚,或许,他一直在你幻想的梦里。”

“你是说,我后来的梦,阿楚意识进去过吗?”林焉说这话时,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琉璃镜心能让阿楚即使魂魄不全也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我不确定,但大抵是这样。”掌门手一挥,无数冰霜慢慢爬上冰面上的尸体,即将再次冻上,“你不怕死,可以试着去找一找。”

“白乐乐等我……”林焉攥紧了拳头,在已经重新冻结的冰面留下苍白一吻。

然后问:“我该怎么去?”

“只要再次进入不相离,便可带他出来。”掌门摸上冰面,缓缓道,“但是你可能会出不来。”

“没关系。”

林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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