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离里的时间过得极快,好像还没来几日,按照这个流速,冬天该是很快就要来临。
林焉站在屋檐下,想起过去白楚攸总提起雪,恰好不相离里会有雪,便顺嘴问了一句:“要下雪了,阿楚什么时候能醒?”
白樾也忧心白楚攸什么时候能醒。
幻境里的一切都无法预测,正如白楚攸总随时随地毫无防备就会晕倒过去,什么时候醒来也完全无从知晓。
开始是一个时辰,然后半日,然后两日。这次,已经过去月余,仍未醒来。
白樾敛好神伤,开口道:“不要跟他提雪。”
林焉转头看向白樾,问:“为什么?”
白樾说:“阿楚喜欢雪。”
因为喜欢,所以不能提起,因为白楚攸没有得到过。
白楚攸喜欢雪,想跟兄长一起堆雪人玩,想扑进雪地里打滚,想捏一个兄长,再捏一个自己,把两个雪人藏进雪里,谁也找不到。
白楚攸不喜欢冬天,冬天会被关在家里不让出去。
“阿楚小时候很晚才学会走路,他喜欢玩水,很喜欢,也喜欢雪,但一直不太能走,想去哪儿只能慢慢爬,我教了好久都没教会他走路。”
后来,是师父教会他走的。
“冬天太冷,阿楚一出去准保会生病,发烧烧到意识模糊,喂药都困难,所以我不让他出去。”白樾说,“昶安下过一场至今以来最大的雪,鹅毛一样的大雪,从窗户落下时被阿楚看见了,他闹着要出去,被我强硬地锁在了屋里。”
雪太大了,鹅毛一样往下落,所有情绪都可以埋葬,只是望着雪落,就能心静。白楚攸太喜欢了,一遍遍跟兄长说他想出去,他不怕喝药,他想出去,他很想出去,想堆雪人,堆一个兄长,再堆一个自己,把雪人藏进雪里,谁也找不到。
但白樾没答应。
“我看了他一整天,他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回想时记忆仍旧很清晰深刻,白樾没敢忘,逶迤山的记忆不敢记得,“但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要出去玩雪。”
话音刚落,宛若苍天知晓有人对这场雪的期待,天空纷纷扬扬往下撒雪,飞絮飘进水云间,落在屋檐落在草地,天气转瞬变凉,梦境不稳定,不真实地厉害。
白樾想回屋关窗,却听见身后门响,白楚攸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又跟我徒弟说什么呢。”
屋外雪势渐大,草地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白,白楚攸穿得少,手指一片冰凉。
“下雪了是吗?”他问。
林焉点头,说:“下雪了,雪很大很大,地面已经变白,很冷。”偏头去望,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白,抬头时天空还下着厚厚的雪。
“我不喜欢雪,师兄记错了。”白楚攸说,“林曜生,别听他的。”
说完不等白樾赶他进屋,自己已经往屋里走,还强调一遍,“我不喜欢雪。”
只是在屋内待不上半个时辰,趁着两人都去给他熬夜,兀自出门,在门口一言不发站了好久,冻到身体冰凉没有知觉,堪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屋外飞着大雪,他浑然不觉,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到藤椅边上去,指尖辉光闪现,藤椅上的雪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便如往常一样,陷入藤椅里百无聊赖,等天地间的苍茫白色都消失,盯着远方若隐若现黑乎乎的天际失神。
白樾给他喂药,万般无奈地把他赶回屋,他不高兴,等白樾出门了又站窗前往外望,听风声簌簌,吹进窗户的风把他脸都冻僵了,林焉陪他一起站着,也冻僵了。
林焉觉得自己像个死人。
林焉不禁问:“如果当初死的人是我,阿楚还会把自己困在这里吗?”
白楚攸原本黯淡的眼闪烁了一瞬,垂下眼睫,没有说话,似在思考。
林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叹息一声,没有逼问,却听白楚攸说:“我是你师父。”
然后低声喃喃:“徒弟都救不了,我有那么没用吗。”即使那是绝杀阵。
一瞬间,林焉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你必须活。
如果死的人是你,不久后我也会死。
你说这叫殉情。
白楚攸迎着风的方向伸出手去接雪,雪花被风吹乱,歪了方向落不到他手心,林焉托着他手往旁边伸,这次,终于接到雪。
“即便你真运气不好,也死了……”白楚攸接着道,“我助你来世转世到好人家,亲情深厚,所愿如愿。”
雪花没有在他手心融化,林焉接过雪花,雪花便融在林焉手心。
“凉不凉?”林焉声音染上悲凉,“师叔要过来了。”
“……”
白楚攸沉默,任由林焉拉了手,带着远离窗边坐好。
汤药还是以前的味道,白樾吹凉了后要喂他,他仍旧不喝,是林焉深深叹气,端起碗放到他手心,他才自己喝。
一整碗全都喝完,一点没浪费。
嘴里苦得厉害,他放空思绪想缓一会儿,垂着眼呆坐着,不说话。
白樾说桌上有糖,他摇摇头,不吃。林焉说师叔摘了果子,剥好了递到嘴边,还是摇头不吃。
林焉应该是不耐烦了,忽然抓了他手往自己方向一带,他没防备,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能感受到林焉呼吸就在眼前。
林焉在看他,他也看着林焉。
终于不耐烦了吗?他想,林焉一向脾气不好,是忍受不了他这般不听话的。
白樾应该又出去了,他刚刚有听见关门声……也是,师兄要是在,林焉不敢这样对他。
“看着我眼睛。”林焉单手捏住他下巴,要他看他,“阿楚又不看我。”
白楚攸皱了皱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努力看向林焉眼睛。
“在这里。”林焉悄声叹息,“又看错了。”
这次终于看对,如林焉愿,虽然奇奇怪怪,好在林焉终于满意。白楚攸眼睫扇动,眼神迟钝又无神地看着林焉,不知道林焉又哪根筋不对。
“阿楚,娶我。”林焉说。
白楚攸再次皱着眉,以为自己听错。
“阿楚,娶我。”林焉又重复一遍。
林焉以为,白楚攸娶了他,就会让他近身,他也能喂白楚攸喝药,喂他吃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拒绝。
白楚攸骂他:“疯子。”
“娶我。”林焉坚持不懈道。
“有病。”白楚攸甩开他的手,立马又被抓住,白楚攸顿时想逃离,但他能感受到有道炽热目光一直在跟随,他不禁冷了脸,脸上表情尽是厌恶。
原来白楚攸真的生性凉薄,淡漠疏远,他的眼那么无神,但是泛着寒意,薄情寡淡至极。
林焉忍不住俯身,碰上他的唇。
很轻很轻的触碰,没有激烈碰撞啃咬,只是爱恋到极致的下意识靠近,想吻白楚攸的唇,想抱抱他,想不管不顾凶猛撕咬,想咬破他的唇,撬开牙关,与他唇齿相依。
要吸走他的空气,吻尽他唇里的苦味儿,再渡给他木樨的清香,迷离的情爱,和狂热的欲潮。林焉把人抱紧了些,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可林焉没有更进一步,像是怕冒犯到怀里的人,不敢品尝他的苦,只是闭了眼,唇与唇贴在一起,亲昵温柔又小心翼翼地蹭着。
白楚攸没有推开林焉,也没有挣扎,始终眼尾低垂,淡漠着眼看林焉,看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抱着自己时身体在微微发抖,明明浑身上下与声音里都写满了眷恋,唇瓣却不敢更进一步,白楚攸就这么冷眼看着,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双眼,微微仰头任林焉继续很轻很轻地触碰他的唇,回抱林焉,任他厮磨。
林焉的唇很热很热,一腔热血都要喷涌而出,想吃掉白乐乐,饮他的血,再抱着他的骨骼,与他白首不分离。
白楚攸的唇好凉好凉,如坠寒流,被冰雪困住,从身到心都透着寒意,他的唇与他的手指一样泛凉,需要有人给他温暖,他自己没办法让自己暖和,晒太阳也不可以。
水云间好冷,林焉来了好像会暖和一点,抱着林焉比晒太阳有用。
白楚攸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有点疲惫,意识逐渐模糊。
林焉感觉到不对劲,一睁眼,恰见白楚攸身体一软,头颅往后仰去,再没睁眼。
这次没有晕很久,白楚攸醒时还听见白樾在骂林焉。
他没出声,静默听着,白樾听起来很生气,恨不得将林焉抽筋剥骨,白樾气到声音都在颤抖,然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白楚攸终于出声。
“师兄。”
白樾回头看他,问他有没有事,他望着头顶,摇了摇头。
林焉问:“阿楚,刚才……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楚攸并不回他,只是看着头顶上方发呆。
刚才又晕了吗?在林焉面前晕了过去。
以前一个人在这里时没有注意,晕了便晕了,还能更快地打发时间,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在林焉与师兄面前晕倒,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应该会嫌弃。
林焉以前见到的白乐乐,哪里有这么脆弱,就算不舒服好歹能撑到没人时晕倒,哪像现在动不动就撑不住,病怏怏的,随时会死一样。还有师兄,他在师兄面前一向独立,能自己保护自己,怎么现在体弱成这样,让人笑话。
白楚攸自顾掀被下床,要去外面晒太阳,这魂魄太残缺了,喝那么多药也不管用。
白樾留在里面收拾屋子,林焉扶着他出去,给他带路,问着:“阿楚……为什么会晕倒?”
“被你亲的。”
白楚攸说着,嘴里忽然不住往外渗血,用手擦了擦,满手血污,他愣了愣,随即语调上扬有些高兴。
“林曜生你看!”他把手心朝向林焉给他看,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掩藏不住,“你差点让我死掉。”
仅仅只是很轻的亲吻都让他感到不适。
林焉却缄默不语,眼睁睁听着那些话语像刀子一样往他心里捅,白楚攸知道如何能让他疼,但是白楚攸也在收敛,不至于让他疼死。
白楚攸竭力让自己活着,因为白乐乐不想死,因为林曜生怕鬼。
“对不起……”林曜生低眉,给他擦唇边的血,白楚攸也自己擦着,擦干净了,手一摊,说:“我要喝药。”
林焉进屋端来药放他手上,他开心喝着,听林焉说:“不喝不可以吗?”
“要喝的。”白楚攸饮尽碗里的汤药,随手摸出一颗糖放手心递给林曜生说,“原谅你。”
“阿楚,好苦啊。”林焉突然低声喃喃,白楚攸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好苦。”林焉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
林焉疼麻木了,心里的酸涩感也尽数消失,他现在只觉得苦,苦到窒息,苦味儿掩盖所有酸涩,替代以往尝过的所有甜。
好苦。
酸甜苦辣好像都消失了,鼻息间只有浓郁的苦。白楚攸身上都是苦味儿,林焉靠的太近,不小心也沾染上。
好苦……
只剩下苦。
好苦……
“阿楚,给我点甜。”林焉道。
白楚攸默不作声回屋从桌上抓了一大把糖放林焉手心。
林焉说:“阿楚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没有。”
白楚攸打断他道。
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白楚攸只踏出一步,就被林焉拽回。
“我要去翠竹林。”白楚攸说。
林焉不作回应,却看了他好久,不放手也不走,艰难问道:“认路吗?”
白楚攸说:“去过。”
林焉不再多说,转身拿了伞撑开,放他手心,眼睁睁看着他走近雨幕。
转眼天黑,该去接白楚攸回来。
白樾说他去接,林焉拦住白樾,说他去。
行至翠竹林入口,大片翠绿的竹在雨中摇曳,地上积着厚厚落叶,雨水打上去发出沉闷声响。
白楚攸应该也知道天将转黑,提着衣衫,撑着油纸伞,从蒙蒙的雾里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讨人厌的东西。
“阿楚阿楚!我背你嘛!”那人并未撑伞,雨水早已将他衣衫打湿,头发贴在脸上,面容清晰可辨,是弱冠之年刚进入水云间拜师的林曜生。
白楚攸不理他,他一直跟着,嘴里一直叽叽喳喳,“下雨了,雨水会弄脏你的衣服,我背你就好了呀,你别不理我,你看看我嘛。”
白楚攸已经出了翠竹林,并没有要把伞给‘林焉’分享的意思,甚至于林焉再不吭声,他都不打算理林焉。
林焉怔怔道:“阿楚,他为什么出现的……这么快……”
白楚攸冷笑一声,声凉如霜,“你说呢?”
林焉听出他的怒气,手心快被指甲掐出血来,“我不知道。”
太快了,怎么会这样。
林焉还在这里,这个世界的‘林焉’怎么出现的这样快……
起码,等林焉走后再出现,会仁慈得多。
“你是什么东西?用得着你问?当然是阿楚想我了,我才出现的。”‘林焉’挡在两人面前,直白的表达对林焉的不喜,少年桀骜不驯,明媚如昨。
林焉一时语塞,没有反驳。‘林焉’趁机拉白楚攸袖子,不怕死地夺了伞为白楚攸撑着,冲林焉高傲道:“既然我来了,你该滚就滚,别留这里让阿楚不开心。”然后揽住白楚攸肩背,柔声道:“阿楚,我们走。”
林焉像在原地扎了根的木头没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他揽着白楚攸与他擦肩而过,心情沉到谷底。
白楚攸被‘林焉’推着往前走,心绪乱得可怕,他麻木顺从地跟着‘林焉’走,独留林焉一个人在原地失神彷徨。身后林焉与他一样心乱,故而不敢阻拦,几度想伸出的手抖了又抖,竭力控制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动怒。
白楚攸轻微皱眉,又舒展开来。
‘林焉’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当年一样,嘴里一刻也停不下来,又小心翼翼护着白楚攸不被雨淋到,嘴角含笑道:“下雨了我们回屋躺着好不好?我去做饭,阿楚想吃什么?”
白楚攸只是下意识跟着‘林焉’走,可身上突然泛起的骤痛告诉他,他的心想留。
于是眉头不断皱起,再不断舒展,复皱舒展不开。
“我给阿楚煮茶,天晴了我们下山去玩,偷偷去,山下有很多好玩的,我要带阿楚玩个遍!”‘林焉’一样样说着,真觉得他能带白楚攸下山,“阿楚阿楚!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白楚攸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林焉怒道:“林曜生!你真不是个东西!”
林焉的心终于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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