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阳光多了几分毒辣,侍从觉得炎热,想要进屋休息,又不能把白楚攸一个人丢在外边午休,正琢磨着该怎么办,余光看见林焉回来,还拿着一柄遮阳伞。
静静的,站在白楚攸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沉重的,好似一棵站了数万年的松。
阳光最烈的时候,白楚攸神智回笼,渐渐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他摸上自己侧颈,上面有新咬上的痕迹,顿时明白方才林焉为什么要咬他。
以前的痕迹,莫名消失了。
林焉重新咬上去,在以前常咬的地方再次留下印记,假装还和以前一样。
白楚攸的手无力垂下,有些失神。
院里的木樨几乎要落没了,只剩下零星的小碎花挂在枝头,白楚攸不经想起逶迤山的水云间来,那里灵力充沛,木樨巨树常年盛放,去过水云间的人都说好像做梦一样,太香了。
林焉也说那棵花树太香,说他种的这棵只生长不到十年的树香气太淡。白楚攸闻不到花香,不知道以前能有多香,现在又何其清淡。
然后一眨眼,想起时间已经过去好久。
太快了,怎么就十年了。
师姐长高了不少,早已脱去稚嫩模样,师兄们也变得更为稳重,尤其是小八,虽然还是嘻嘻哈哈话很多的样子,可是转过身去也渐变从容冷静。变化最大的是白樾,从前对白楚攸最是不屑一顾,如今也渐生怜悯,居然会为他送药。
大家都变了,这十年的光阴,白楚攸错过了就赶不上。
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也没有很热,阳光没有晒伤他。身前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撑着油纸伞,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为他这样遮了多久的阳。
他没开口,只是沉默看着。身后的人也不说话,宛若还不知道他已经醒来。
这十年间,林焉有拜过他人为师吗?
过去林焉对他有些专横霸道到过分,这不许那不许,明明他才是师父。
不对,林焉从来没把他当过师父,那场拜师典礼,只有他是认真的,哪怕他不愿收徒……
可是他不收白樾就要收。
他不想让白樾收下林焉。
直至今日,他仍觉得他没有教导好林焉,让林焉走入歧途,心思不在修炼,一心惦记着成亲,惦记那个荒唐不已的梦境。
如果当初不跟大师兄争徒弟,会不会对三个人来说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林焉跟着大师兄,心思便不会歪了,一心修炼,不会到后面闯下大祸险些没法收场……
也不对,林焉不闯祸是不可能的,可若他师父是大师兄,闯下再大的窟窿也能被大师兄补上,白樾向来很会补窟窿,林焉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白楚攸眼神黯淡了。
他果然不会教徒弟。
他忍不住想,如若当初真把林焉给大师兄,会不会大师兄就会对他不那么冷漠一点,哪怕看他像个陌生人,或比陌生人更甚,也好过一直被讨厌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厌恶。
虽然很想活下去,但若是可以用死换白樾心软……
他听见林焉在他身后叹息。
罢了,怎么可能心软,他跟白樾抢徒弟,白樾肯定会更讨厌他,就算再死一次,于白樾而言也只是死了个讨厌的人,过客罢了,怜悯已经是难得,更何况心软。
沉默对弈下终究是林焉忍不住先开口,“进去换衣服吧,这么多血,看着怪吓人的。”
白楚攸死后,林焉开始厌恶血。
“是你咬的。”白楚攸头也不回道。
“……”血已经干涸,但依然触目惊心,都是拜林焉所赐,林焉诚心道歉,说:“对不起。”
白楚攸道:“原谅你。”
脖子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每次被林焉咬过后,他都要喝好多药补血。
须臾,他说:“别咬我了,疼。”
林焉没再说话,把伞随意往旁边一扔,阳光照到白楚攸脸上,刺得他下意识闭眼,下一秒,他被林焉拦腰抱起,就这么抱着往屋里走。
林焉说:“先换衣服,太多血了,我不喜欢。”
白楚攸没有挣扎,只是问:“我允许你抱我了吗?”
林焉反问,“我不抱你,你自己能走吗?”
“……”
白楚攸没法反驳。他若是能走,早自己进屋把衣服换了,何至于在烈日底下昏睡。
林焉把他轻放到床上,拿来干净衣服放他怀里,又倒来一杯水放好,提醒道:“记得喝水。”
紧接着又补充道:“尾巴也喂喂水。”
白楚攸抬眸,问:“什么尾巴?”
林焉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你的尾巴。”
“……”白楚攸听得糊涂,懒得搭理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正换好衣服,下一秒林焉的身影出现在房间,还端来一碗老南瓜粥。
白楚攸只看上一眼,默默移开目光,不愿再看。
“不喝吗,你以前很喜欢。”林焉说。
“没有很喜欢。”白楚攸说。
只是那时候味觉还在,喝的药太苦,想盖盖苦味儿罢了。
喜欢喝白樾煮的老南瓜粥的不是他。
喜欢到偏执,发了疯的喜欢。
不是他。
林焉没再逼迫,那碗粥便被放在一边,林焉拿手帕沾水浸湿,托起白楚攸的手,动作轻柔耐心,给他擦着手心沾上的血。
然后问:“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后来发生的事。”
白楚攸正望着自己被擦拭的手心愣神,闻言掀掀眼皮,问:“我应该好奇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林焉说,“我是你徒弟,你怎么都不关心你死后发生了什么,不怕有人欺负我吗?”
白楚攸抿抿唇,道:“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好。”林焉假装那就是个问题,并认真给予回答,然后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白楚攸只是看着自己手指发呆。
手心的血擦干净了,林焉换了水,重新托住他手腕,一根一根擦着手指。
擦到小指时,白楚攸问:“你想复活我做什么?”
林焉手上动作不停,面不改色道:“我想你。”
说完给白楚攸擦另一只手,依旧是一根一根手指擦着,动作温柔到不像话,“在我意识到我开始想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很想很想了。”
白楚攸目光仍然在自己手指上,听见这话头也没抬,说:“你想的不是我。”
林焉给他擦干净手,抬头望着他脸庞,也不说话,只是痴痴的望着,许久道:“我想白乐乐。”
片刻的宁静后,白楚攸开始汇聚灵力。
以他们两人为中心,脚底出现一圈一圈闪烁着微光的灵流,白楚攸默默注视着林焉,灵力越加强悍,绝杀阵即将重启。
掌心突然多了一只手,那只手覆盖灵流,叫白楚攸收回灵力。
绝杀阵幻境的入口还没打开,就被迫中止。
“你差点就能见到他。”白楚攸没有感情道。
林焉却是无所谓,“都是假的,见不见无所谓。”他要真的白乐乐,要以前的白乐乐。
不要虚幻,不要赝品。
白楚攸神色如常,“那你复活我,实在没好处。”
“这你得问逶迤山。”林焉嘴角一扬,自嘲道,“我倒是想让我师父活……可我复活不了他。”
所以……
“……”白楚攸偏过头去,眼底平静无波,只是望着还剩有一丝热气的粥,道:“不是你让我回来的。”
“不是。”林焉答的干脆。
白楚攸忽然清醒,林焉怎么可能让他活。
……所以是谁让他死而复生?
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师姐,只是让死人复生这种事,师姐显然有心无力。
这倒是怪了,这世上居然还有除了师姐以外的人想要他复活,并且还有人真的能让他死而复生。
白楚攸第二次问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同样一个问题,“林焉,我真的还活着吗?”
林焉还是回答:“阿楚若是死了,我便不是活的。”
白楚攸又问:“你现在是活的,还是也死了?”
“阿楚说呢?”林焉仰头笑了,依稀还是以前的样子,“你好好看看我,你觉得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白楚攸看了,觉得林焉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太多。
林焉在笑,可是瞧他眉上好多愁。
白楚攸不想再看,偏偏挪不开眼,陷在林焉渐渐变了意味的眼眸。
“师父,脖子上还有血。”林焉提醒道。
那些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很不好擦。
可白楚攸望着林焉眼眸,音色渐凉道:“你不会是想舔干净吧。”
“……”林焉微微一笑,“哪儿能呢。”
当然不能承认。
紧接着林焉施法,淡淡灵光闪现过后,那片干涸的血迹都不见了,脖子上只有一个新出现的、很小很小的咬痕。
独属于林焉的标记。
“……”白楚攸不明白,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亲自为他擦手,“我灵力枯竭,你灵力也枯竭了吗。”
大抵是死过一次带来的影响,白楚攸自重生以来,灵力便不大好使,不然他可以自己解决。
林焉认真道:“原本是想亲自帮你洗掉,怕你生气。”
怕白乐乐知道了不高兴。
白楚攸不喜被人近身,这在逶迤山不是秘密,更别说亲自帮他沐浴,活腻了找死。
他目光微斜,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现在这样,就不怕我生气吗。”
林焉笑而不语。
林焉给他脱鞋,握着他的脚心轻轻揉捏,只是静静揉着,模样虔诚而认真。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旁边就是剩下的烧到底的喜烛,而林焉一身朴素白衣,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捧着他的脚揉得认真。
这种感觉,好陌生。
“你别弄了。”白楚攸缩回自己的脚,“……痒。”
膝盖上白楚攸的脚倏然离开,林焉手心落了空,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温柔与满满陌生的情绪就这么落入白楚攸眼眶。
白楚攸不懂。他看不懂林焉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这人太过温柔了,除了温柔,还有一种看不懂的、但让他想逃离的陌生感觉,他害怕,仓皇移开目光,抱着自己膝盖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感觉是什么,没人教过他。
但他想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他不会下意识这么抗拒害怕。
沉寂中林焉似乎叹息一声,仰头看了好久,视线再落到白楚攸脸上时,眼底又恢复先前的麻木冷淡。
“我不欺负你。”林焉取过被褥将白楚攸整个人包上,低声道:“阿楚,别怕我。”
语气近乎请求。
他把白楚攸整个人包裹起来,像为他筑的小巢,只留一个脑袋出来透气,他认真研究过,这种包裹方式可以让人有安全感。
白楚攸缩在被褥间,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林焉靠过去,隔着被子抱住他,下巴轻轻搁放在白楚攸肩头,“师父为什么要怕我?”
白楚攸说不出为什么害怕。
他只是下意识抗拒,想逃离。
“没有怕你。”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可是一抬头,林焉又露出那种让他不懂却下意识害怕的神情。
他猛地推了林焉一把,让自己跟他拉开距离。
林焉目光很受伤,“我又惹你不高兴了吗?”
白楚攸还是不懂,林焉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神情,这种眼神太过炽热,柔情万丈,目光痴迷,一直看着,舍不得眨眼一样。
白楚攸根本不敢跟他对视。
至于这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懂,不想懂。
“你……别靠我太近。”白楚攸有些委婉道。
“……”林焉紧盯着他不说话,目光渐渐带了阴郁。
白楚攸还想往后缩,蓦地一只手腕被林焉摁住,目光依旧紧盯着他脸庞不放,看他没法再镇定自若,慌乱从眼睛里跑出少许。
林焉手掌太大了,明明没用什么力,刚好能让白楚攸挣脱不开,尤其现在身体越发不好,根本不能强撑着清醒上一整天。
白楚攸想逃离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想在这里待了,这里不是水云间,他不想来。
他想去如愿湖,永远在那里,与冰雪作伴,冻死也没关系。
他有点懂了,林焉那种奇怪的眼神,是想欺负他的前兆。
白楚攸眉心紧蹙,门外的溪水从窗户一跃而入,渐渐在他手心凝成剑的模样,只是刚出现剑身,就看见林焉眼神越发阴沉,凉得好像如愿湖的雪。
林焉大可不必生气,以白楚攸现在身体的状况,是召不出去忧的,但他下意识就阻止了。
白楚攸召剑的那只手掌心被林焉的大手压住,去忧在没凝成之前消失,林焉忽的笑了,倾身压过去,笑容古怪:“阿楚也想杀我啊,那我可不愧疚了。”
说完起身,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神情看来居然有几分开心,“师父先休息,我去做饭,晚点陪师父一起吃。”
白楚攸还没从内心的抗拒中缓过神来,就见林焉嘴角一咧,意味不明道:“今晚我可要跟师父一起睡了,你毁了我的新婚之夜,还没赔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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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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