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水流清浅,这座孤坟立于岸边,正对着水云间入口的方向,好似翘首以盼在等着谁。

无比凄凉的一个冢,面前立着厚重冰冷的碑,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白楚攸的名字。

少许木樨碎花被风吹向这边,跨越溪流停在石碑上,墓碑上的名字有了生机。白楚攸蹲在碑前,抬手拂去碎花,目光寸寸下移,面容不见一丝悲伤。

这便是他衣冠冢。

白楚攸伸手覆上去,指尖划过镌刻的“白楚攸”三个字时,内心无比平静,好似里面躺的人不是他。

师兄居然也会为他刻字。他一眼认出石碑上的名字是谁的笔迹。

他垂着头,随口问:“师兄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白樾不愿意回想那段过往,一字一句说着泣血的话:“失血,过多。”

“嗯。”白楚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呆坐在石碑前,平静地取了碑前的香,借长明灯点燃,替自己上了三柱香,然后继续呆坐着失神。

他听见细微的啜泣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师姐,他很想安慰师姐说别哭,但他有些乏力,盯着石碑不为所动。

裹挟着风声而来的,还有白樾断断续续刻意压抑着的咳嗽声,他听见了,还是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小八似乎又想把他打晕带回去,他也不想出声阻拦了,晕就晕吧,不过是睡一觉的事。

最终小八也没有打晕他,林焉在拦着,林焉不想再看见白楚攸沉睡,那紧闭着的眼眸,林焉看得太多了。

那好像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了,水云间进来了,看见岸边的冢,如愿证实他的死亡,可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紧靠着他的冢的,是一座小小的坟,坟前立着小小的碑,碑上的名字叫“咪咪”,还是白樾刻的。

白楚攸又点上三炷香,祭拜咪咪。

也算很好了,咪咪应该看见他想见的人了,这只挑食的蠢猫,矜贵得要命,认人的本领倒不算差。

身后白樾似乎撑不住了,背过身去,再难压制的血腥从口中喷出,连站立都显得困难,全靠小八扶着。结界入口的风灌入时吹起满地碎花,掌门的声音不大不小,听不出情绪。

“白樾。”他在入口处朝白樾招手,“过来。”

白樾侧眸看他一眼,视线又转回到眼前的白楚攸身上,而白楚攸自始至终都盯着刻有他名字的碑,自己师父来了也没反应。

“阿楚……”白樾刚叫一声,表情痛苦,再次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已经一片黑暗,慌乱中他张着手伸向白楚攸,勉力道,“阿楚别走。”

朦胧中,白楚攸低了头,一闭上眼,眸中痛色皆被掩盖,白樾似乎被过去困扰,惊慌的想靠近,发出的声音破碎不成样:“阿楚……不要走……回头,看看兄长……”

白楚攸还是不回头,闭着的眼睫已经湿润,抿着唇一动不动。

白樾很怕,他瞧着由他亲自立下的冢,冢前有着死而复生的人,白楚攸还不知道冢里没人,白樾怕再次醒来,冢里会躺着他的弟弟。

“白樾!”

掌门似乎动了怒气,生气的叫他,白樾更加担忧,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处,下意识就把白楚攸挡在身后,视他师父如鬼魅。

恶人!这个恶人还不肯放过他们!

掌门瞬移到岸边来,白樾突然扑向他的怀抱,像抱心上人一样抱他,一边抱紧了,一边断断续续道:“让阿楚走。”

掌门拍着他的背,想要安抚,白樾搂着他脖颈亲昵地靠近,声线不稳,贴在他耳畔道:“放过阿楚。”

柯昭和小八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睁大眼,难以置信看见了什么。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是他们的大师兄,和掌门师父。

虽说掌门师父瞧着没比大师兄大上几岁,但他们都知道掌门师父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再者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都把自己师父视作父亲,怎么能……怎么能……他们……怎么可以……

这不合逶迤山规矩,更失礼数。

没想到掌门师父不仅不责怪大师兄,还反抱回去,三两下在白樾后背点着,终于让怀里的人安静下来。掌门抱起他,离开时说:“这冢,既然阿楚已经看见了,水云间想回来便回来吧。”他似乎还有些不忍,心疼道:“白樾一直很想你,留在逶迤山吧。”

白楚攸没吭声,再睁眼时神情冷漠得可怕。

只有在白樾被带走,顺便把师姐与小八也赶走时,才敢仰头看天,跟林焉说:“我想在水云间住几日。”

林焉尽量让自己不去看白楚攸有些红肿的眼,说:“好。”

水云间入口处的万年木樨无人打理,树底的枯叶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混着明黄色的小碎花,枯败中新生。

白楚攸在树底捧起一捧小碎花,问:“什么味道?”

林焉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

白楚攸说:“花,还香吗?”

在水云间待了太长时间,周围空气早就浸染花香,此时已经闻不见,林焉深吸一口气,隐约才能闻见淡香,就好像木樨巨树失了灵根,不会日日繁荣,于是他说:“很香,太香了。”

“骗人。”白楚攸手一松,碎花全掉地上,只有手心还残留着淡淡的香。

林焉自我安慰道:“没关系,我曾拥有过万亩的香。”

“我死了,这里都没人管。”白楚攸去杂物间拿来扫帚,一点一点慢慢扫着满地荒凉,“你都不来扫扫院子吗?”

如今的水云间,落败,荒凉,无人踏足。白樾安排了人打扫水云间,却也只是擦拭屋内灰尘,门外的枯叶没人管,连溪边都堆积不少。

林焉哑口无言。

林焉夺过他手中的扫帚,慢慢地扫。

扫着扫着,不动了。

白楚攸过去,看见他眼眶湿得可怕,眼泪下一刻就会决堤。

白楚攸无言地接了扫帚自己扫,听见林焉在身后叫他:“白乐乐……”

林焉竟然感到委屈:“一个人真的可以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可以的。魂飞魄散。”白楚攸一字一句说着。

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林焉又问:“一个没有来世的人,我要怎样,才能再见见他?”

林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近乎是祈求道:“师父,你帮帮我。”

“没人能帮你。”林焉眼角有泪,白楚攸并没有帮他擦的打算,“死心吧。”

“那……”

刚发出一声,林焉忽地犹豫。

“师父……你能不能……”林焉绞尽脑汁似的组织语言,能不能……”

能不能再给我煮碗木樨粥呢?

或者鸡汤,熬碗鸡汤,可以吗?

白楚攸在等他继续。

“……没事了。”林焉又闭嘴。

“院子还扫不扫了。”白楚攸说,“你不帮我吗,我扫不动了。”

说话间,落叶已扫去半数。

“我来。我来扫。”林焉像得到糖果的奖励,即使已经不是吃糖的年纪,也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来,“师父歇息片刻,晒晒太阳,稍后我给你煮茶。”

白楚攸没应他,自己回屋,临进门时突然停下。

当初就是在这个位置,林焉让他闻见花香,对他说喜欢。

白楚攸回眸,叫了一声,“林焉……”

林焉也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白楚攸有些想不明白。

喜欢是什么感觉,他想问问。

喜欢,林焉口中的喜欢,是否与对师姐的喜欢不同?

是想和他回到过去吗?

院子被扫到一半,枯枝席卷而去,干净的草地又恢复蓬勃生机,与从前别无二致,好像过去的某天也是这样,他清晨醒来发现林焉已经在扫院子,地面没有一片枯叶,他去接朝露水,林焉说又醒这么早呢白乐乐。

林焉曾跟外门弟子形容白楚攸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然后形容他自己睡得比狗还晚,后来林焉也习惯早起,或许是不忍见白楚攸生着病还要去扫院子,从此揽了所有活。

这种是喜欢吗?

不,林焉对他,应该是怜悯,他知道林焉背地里叫他病秧子。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林焉歪歪头,还湿着的眼睛笑了笑,“师父叫我,想说什么?”

白楚攸缓缓摇头,“没什么。”说完迈脚要进屋。

“——白乐乐。”林焉再次叫住他。

白楚攸止住步伐,被人从背后抱住。抱他的人问:“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吗?”

沉默中白楚攸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摇了下头。

白楚攸合上自己房间的门,说:“之前住哪里,现在就还住哪里。”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被林焉拆掉又重建的房屋,也不去看,只淡淡道,“不要进我房间。”

林焉侧目望向明显新出一个轮廓的那间房,痴痴道:“可是我之前住的房间被拆了……师父,我没地方住。”

白楚攸不管,“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一如从前一样淡漠。却在半夜林焉又偷偷摸摸爬上他床从背后抱住他时,没能伸手推开,像从前一样。

黑暗中白楚攸睁眼,无声瞧着林焉,望了许久,许久,许久。

他终于问出口:“我想喜欢你,这算喜欢吗?”白楚攸小声道,似是在问林焉,又似只是自言自语。

他没能等到林焉回答,闭眼沉睡,呼吸均匀时,林焉忽地睁眼。

林焉也自言自语:“那叫希望我如愿。”

不算喜欢。

春季多雨,后山瀑布水旺,白楚攸很轻的一声“嗯”,被淹没在水声浩荡中。

林焉罕见地能梦见白楚攸,这比白樾能出声叫他师侄还不可能发生,林焉在梦里看见水云间恢复到从前的生息,顿感气血上涌,迫不及待要进屋去找白乐乐,可转眼就看见木樨巨树的花落了满地,无人打理,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小黄花。

香到窒息。

树下放了一个藤椅,是白楚攸晒太阳时用的,此刻它正放在树下,还能看见上面有个人影躺着。

很熟悉的人影,甚至不用凑近了看,便知道那是白楚攸。

林焉悄声走近了,才看清白楚攸的虚弱,他的身上无端有着很多冰霜,气息微弱,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躺在这里不知睡了多久。

林焉想叫醒他,张张嘴,发现发不出声音。然后伸手去推,指尖碰到白楚攸的那一刻,刺骨的寒冷。林焉心跳停了一下,屏息凝神看了又看,看见白楚攸胸口始终有着微弱起伏,确定他还活着,这才又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他叫不醒白楚攸,白楚攸一直闭着眼昏睡,白楚攸不理人。

猛地睁眼,发现刚才是梦。

幸好是梦,白楚攸很怕冷,梦里那么多冰霜,幸好都不是真的。

白楚攸还没睡着,听见身后呼吸声,开口道:“这里好冷。”本以为林焉来了能暖和些,没想到还是好冷,甚至于回想白日里气温时也发觉不对,这里太冷了。

林焉拿被子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就差把脑袋也塞进被窝里,说:“阿楚离开后这里就一直这样了,冷冷清清的,住不了人。”

林焉无比惆怅道:“阿楚,怎么你回来了,这里还是这么冷。”

“可能……”白楚攸眉头一皱,不合时宜道,“你穿得太丧了。”

黑暗中林焉回想自己的素衣,确实太丧了些。他半开玩笑道:“我在给阿楚守寡啊。”

年轻时还不懂什么是爱,就稀里糊涂与人成了亲,往后走火入魔似的,一心想正式求娶那人,那人没给林焉机会。

后来他死了,林焉为他守寡,这叫有始有终。

白楚攸已经被冻到身体麻木,几乎不能动弹,他反问林焉:“那你为什么,叫我给你守寡?”

林焉丝毫没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不合理之处,至少,不该在此时出现。林焉回答道:“以为要死了,逗逗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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