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焉微笑着,畅想道:“阿楚若真为我守寡,死也值得。”
又补充道:“只是不想你难过,怕你遭受异样的眼光。”
明月般只可远观的人,怎么敢真让他为谁守寡。
白楚攸恍惚问:“你不怕吗?”
他觉得林焉应该会怕,世人眼光毒辣时很能伤人,连一向对任何事物都在意不起来的他也有瞬间的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指责。他说:“你是盛天府的宗主,为人守寡,世人会笑话你。”
可林焉却说:“我若担心被笑话,这身素衣便不会一穿就是十年。”好像不止十年,管他呢,随便吧,记不清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心甘情愿,被笑话也认。”
“我不想被笑话。”白楚攸一字一句清晰道,“我没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指责我。”
林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笑话、被指责过。
应该说,没人敢笑话白楚攸,他向来是逶迤山弟子中的表率,刻苦修炼,修为深厚,风头一度传遍昶安,修炼之人无人不知。
即使值得笑话,也只会在他死后笑话他收了个催命徒弟,到头来年少而亡,把自己弄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白楚攸是真的不能理解,沉声道:“错的是你,承受非议的是我。”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似乎也没人信他,过于荒谬的闹剧,水中镜花,黄粱一梦。
所有人都在指责他,连逶迤山的同门都在说是他的原因,他甚至没时间反思自己错在哪里,便平静地进了杀阵。
他现在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思来想去发现他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觉得林焉有错,即使错误,也不是大事,可以挽救。他有些欲盖弥彰道:“你为什么不在绝杀阵里一死百了。你死了,我就不会进去了。”
林焉也曾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没在白乐乐进阵前死掉。
可是梦里那么美好,他怎么舍得醒。
“梦境太真实,我那么幸福,怎么可能去死。”林焉自嘲道,“白乐乐啊,真是个傻子。”
林焉把脑袋往白楚攸那边靠近了些,下巴蹭着他头顶的发,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夸赞,“迄今为止没人出来过的绝杀阵,他带着我出来了,无爱之城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一一救了,他居然还想用自己换我出来……”他扯开嘴角笑着,似亲昵的撒娇,“阿楚,你说,他是不是傻?”
“不傻。”白楚攸说,“我是你师父。”
师父保护徒弟,天经地义。
林焉蹭着蹭着,脑袋下移到他颈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像有人在无声流泪。他们好像亲密无间。
林焉说:“没人逼你拿命去护。”
他们好像陷入怪圈,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万般结局都是注定,分离才是必然。
林焉让白楚攸教他不相离。林焉想要他们不分离。
被褥间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温度,不至于太冷,可也始终不暖和。白楚攸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真是他错了。
……
晨间天色尚未明朗,白楚攸早起坐在藤椅上发呆,露珠从草尖滑落,渗入土里再聚不成原来的模样,他盯着群山之后逐渐闪耀的火红色日出,若有所思。
“张嘴。”
林焉又来喂他吃下那种黑乎乎的东西,很丑,很苦,白楚攸皱了皱眉,顺从的吃下。
林焉又喂给他一颗糖,说:“都不问问是什么?”
白楚攸说:“嗯。”
林焉把拿来的柔软毛毯披他身前,轻描淡写道:“我给你喂毒药怎么办?”
白楚攸也言语淡淡,道:“你会如愿。”
林焉忽然盯着他不说话,也不走,就这么愣愣地在原地看着,看多久都不够。
微颤的手不经意间抬起,朝白楚攸脸庞摸去,林焉不敢眨眼,怕不小心又看见梦里的冰霜爬上白乐乐的脸。
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白楚攸出声道:“你都当宗主的人了,整天待在逶迤山,合适吗?”
林焉失落地收回手,眼眸闪烁,笑道:“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白楚攸抬眸看他,说:“你以为我会怕耽误盛天府的事跟你下山吗?”
“……”片刻的沉默后,林焉说:“不会。”
又无比坚信道:“但如果有事的是我,师父会。”回想短短过往,总是他把白楚攸坑下山去,白楚攸会下山,是因为他。
“连师叔们都说阿楚心冷,我还不信,好久好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是例外。”
林焉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笃定他就是与众不同,事实上他真的是例外,白楚攸拿他当亲徒弟教,没人可以欺负他徒弟。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暖阳不骄不躁,日光均匀的洒在水云间任何一个角落,阁楼的花开得漂亮,木樨一夜之间恢复生机,四季如春的水云间,又回到以往繁荣,美得不似人间。
可白楚攸忽地出声,惊坏这一春美景。
“林焉。”他出声叫着,“我灵力没了。”
林焉只是点头,早已知晓。
白楚攸继续道:“你已得偿所愿,回去吧。”
沉寂中林焉轻笑出声,把玩着石桌上的茶盏,不以为然道:“你知道我有什么愿?你怎么知道我得偿了?”
白楚攸死前才知道,林焉一直想摆脱他换个师父的事,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当时好像挺茫然。
兄长不要他,教了近两年的徒弟也不要他,虽说一早就没抱希望,亲耳听到时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楚攸说:“你不是想重新拜师活命吗,十年间,师父没了,你也活得好好的。”
倒是不经意间让林焉如愿了,那三个沉重的无法实现的愿望,因着无法实现而稍显愧疚的心理在此刻解脱,白楚攸倒是有几分轻松。
“不是这个。”林焉否认道,“我的愿望是你,我告诉过你。”
白楚攸拒绝过林焉,当时林焉恼羞成怒,说给白楚攸十天时间,十天后不出现,就屠了逶迤山满门,见谁杀谁,让世人给他陪葬。
白楚攸想,林焉大概是走火入魔了,梦醒后就一直疯疯癫癫,治不好,拉着他说喜欢,把他错认成梦里的少年,林焉太喜欢那个人了,喜欢到不顾一切可以跟自己师父说喜欢,由不得拒绝,受不了半点分离。
林焉是恨他的,恨意到现在也没能消散。
“如果你还是恨我,那我该怎么办?”白楚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阳光下好像看不真切,若有若无似的,“灵力时有时无,我阻挡不了你做任何事情,对你没有威胁。”
“不够。”林焉说。
“那你是要我死吗?”白楚攸抬头看他,再认真不过的询问,林焉感觉心被扎了一下,解释道:“不是的乐乐,别这样说……”
白楚攸其实,有点后悔杀掉林焉的心上人。
不如杀掉林焉,把他尸体带出来葬在水云间 。
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妙,为自己迟来的妙招感到悔意,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个方法。手突然被人攥紧,握在手心牢牢不放,侧目就看见林焉杀意尽显的眼。
白楚攸犹豫着问:“你不会要在这里发疯吧?”
林焉险些发疯,因为他眼睁睁看着白楚攸身形变得透明,就在此刻,在他眼前。
林焉慌乱地攥紧他的手,违心道:“你跟我回去,我就放过这些人。”
白楚攸身形渐渐真实,阳光照在身上感受不到暖意,好冷。他思量许久,说:“好。”
结界在此时剧烈动荡起来,一道寒光闪过,层层结界被林焉劈开,他牵白楚攸的手要带他出去,刚走出几步被人拦住。
闻讯而来的逶迤山弟子将他俩层层围住,白樾紧随而来,一张脸苍白的不成样子,挡在前面不肯让路,白楚攸甩开林焉的手,看着白樾不说话。
“要去哪儿?”白樾看着白楚攸的眼睛问。
白楚攸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良久道:“我想出去走走。师兄,我被关够了。”
白樾不肯让步,放下身段道:“跟林焉就住在这里不好吗?我把隔壁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不住水云间,跟我住一起。”
也就是白樾昨晚不怎么好,今早醒来才知道白楚攸居然就在水云间住了一晚。
白楚攸微微笑着,笑容乖张,似是无意玩笑道:“可是师兄,我不跟林焉走的话,他就要杀掉你们所有人。”
白樾难以置信地皱眉,却见林焉真的开始汇四方灵力,须臾间从未问世过的上古灵剑横空出现在众人眼前,威力之强大,只一出现就让周遭的花草都折了腰,风声呼啸,吹乱身后长发。
毁不毁掉逶迤山,怎么毁,只在林焉一念之间。
白楚攸被林焉挡在身后,一字一句问:“师兄,赌吗?”
白樾赌林焉不敢动手,哪怕是把盛天府惹急了,林焉也不会动逶迤山半分,可是现在站林焉身前的人是白楚攸,林焉听白楚攸的话,白樾看着白楚攸长大的,知晓他对别人心狠,对他自己更狠。
白樾不敢赌。
“在山下还没玩够吗?”白樾说,“你跟林焉待在逶迤山是最好。”
“师兄以为林焉是带我出去玩了吗?”白楚攸反问道,“他表面不说,其实内心跟师兄你一样,都想关着我。”
被说穿心事的林焉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白楚攸继续道:“林焉有他的执着,所以不让我离他太远,师兄又是为什么不让我离开?”
不仅不许他乱跑,还固执己见跟他住的也近,睁眼闭眼总能看见他在身旁守着。
“别下山……”本是试探,谁知白樾当了真,眼眶湿润,似有万般不舍,面对林焉手中能毁天灭地的上古灵剑时,又多了无奈,“林曜生,你若敢听阿楚的话毁掉逶迤山,我就自尽,我死了,阿楚也活不了。”
林焉眼眸暗沉一瞬,嗤笑出声,说:“一个赝品,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白樾不给林焉反悔的机会,朝自己胸口奋力一击,不可遏制地吐出大口血来,林焉本是不信,却隐隐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身,看见白楚攸也神情痛苦,唇角流出深红色血液。
因着疼痛,白樾虚声道:“你知道的,我讨厌他。”
林焉不敢再出言挑衅,但也不想撤,只是冷冷把白楚攸护在怀里,不为所动。
白樾也是个疯子,林焉不敢再赌。
怀中之人假的便假的吧,至少名字是他,模样像他,林焉不舍得让他死。
许是动静闹得太大,惊扰掌门,又或许掌门只是为寻白樾而来,刚到水云间便看见这么一出,当即冷了脸,宽袖一挥,强迫收回林焉的剑,怒道:“再闹就都滚出去!”
没了上古灵剑施威,水云间又回到岁月静好的宁静和谐,掌门扶住白樾,给他输送灵力,不耐道:“非要把自己折腾死是吗?”
白樾有些说不出话,像濒死的鱼只会张嘴呼吸,他尽力去寻找谁的方向,却视线不稳,只隐隐约约听见白楚攸的声音传来,“林焉,借我点灵力。”
林焉不知道白楚攸要做什么,还是给了他点灵力,正正好可以玩耍那种,不至于伤人和自伤。
淡淡星光在手心流转,白楚攸抹掉唇角的血,一言不发借助这点微弱灵力汇聚水云间的磅礴灵气,只眨眼间,人已经到了溪流对岸,林焉紧随其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倒是掌门忽地心底一紧,搂着白樾也飞身过去,拦住他已经抬起的手。
掌门眼里的怒意很明显,但白楚攸早就不怕了,却在视线移到白樾身上,看清他眼中的不安时,有一瞬间想过放弃。
最终白楚攸还是狠心,一挥手,借磅礴灵气掀开自己的衣冠冢,看见里面只有几件被灵力护着没有损坏的折叠好的衣裳。
他明明死了,尸体却不见了,墓里只有生前穿过的衣物。
纷飞的尘埃自光里起舞,欢快而跳跃,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场悲哀的离去,在冬日风雪中逝去的,都会在春天来临时回来。
扬起的灰尘随着风势渐弱落在墓碑上,空无一人的墓穴让所有人噤声。
果然是这样,这才是师兄不让他来水云间的原因。
墓前香烛散乱地横在地上,祭奠的瓜果骨碌碌滚向远方,瓷碗碎裂,满目狼藉,只有那几叠衣裳,整整齐齐,周围有灵流闪烁,在一片混乱不堪中稍让人平静。
众人目光都望向那几叠衣物,一时无言。
埋了多年的冢,只有柯昭一人来祭拜过的冢,随着衣物一同葬下的不止白楚攸,还有与他相关的点点滴滴。
那日白樾本被困在逶迤山,他的师父跟他保证一定会把阿楚带回,白樾便在空无一人的大殿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日渐西沉,他的师父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来。
再不会有人小心翼翼又满心期待唤他“师兄”,更不会有人拉着他衣角说“要兄长抱”。
林焉怔怔地望着墓穴中熟悉的衣物,每一件都见白楚攸穿过,嫌少有很合身的,基本都会大上一点点,更显得白楚攸肩背单薄。底下那件,是第一次见面,白楚攸在瀑布之下练剑;第二件,是去翠竹林逗小猫;第三件,林焉把他带回家,险些让他死在外面;最上面那件,是他缠着白楚攸教他不相离那夜穿的。
说好的不相离呢?
天落要归家,有情人不分离。
林焉始终记得那夜他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把线缠在白楚攸小指,又是怀着怎样紧张的心情假装不在意地说不怕白楚攸斩断,断一次他就再系一次,事实上他怕极了被拒绝,白楚攸总让他患得患失,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那夜的线没被斩断时,内心没来由的雀跃。
后来他有问过那线在什么情况下会断,当时白楚攸正被他烦着,没好气道:“人死了就会断。”
林焉一直觉得他在说气话,直到那日小指的线莫名其妙消失,他不计后果地闯进水云间,入目不见白楚攸的人,只有一座冷冰冰的墓碑。
白楚攸见到了空无一人的墓穴,走上桥头离开,没人阻拦。
白楚攸过了桥,经过熟悉的阁楼,还是没人拦他。
即将走出结界时,掌门飞身追上,将他拦下,问:“阿楚知道多少?”
白楚攸反问:“师父希望我知道多少?”
凭心而论,他师父和白樾一样,都不希望他知道这些,最后掌门只道:“知道太多对你无益。”
“可我不该被瞒着。”白楚攸说,“你们让我活,问过我意见吗?”
“……”掌门说不出话来。
“你们又怎知,十年前的死,不是我刻意而为。”
旁人不知晓,无人知晓,唯有掌门,在蛛丝马迹中嗅出不对劲,故而一再把他困在水云间,下令不准下山。
只是很可惜,白楚攸想起另一半模糊的往事来,应该是恨他师父的,不会相信所谓的不让他下山是为了不让他死。掌门没解释,只呐呐道:“……为师知道。”
说完似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如果那次我没跟着阿楚下山,阿楚的原本打算是不是想随便找个地儿死了,再不回来了。”
白楚攸想不起自己哪次偷偷下山被跟踪过,但他隐约知道这段记忆也不属于他,不该由他记得。
他没吭声,转了身,轻声叫着:“师父……”
他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漠然道:“生祭已经开始了,是吗?”
与宋瑞霖那小鬼无关,所谓的将昶安首富的外孙生祭是假的,真正的生祭,早在他死而复生睁眼的那一瞬,便已经是开始。
而献祭人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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