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是有心想让白楚攸留下的。

叶子慕太想拜他为师了，几乎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城内事物繁忙，还要抽出时间去昶安找他。也不是没有问过逶迤山掌门，只是信笺混在一堆都求拜师的封里，就显得毫不起眼。

城主大人想私自留下白楚攸，原打算找大巫师要蛊，谁知道进塔之后就再不见大巫师踪迹。城主还想找白楚攸再谈谈，特意叫了思清去请，谁知道人是请来了，来还灵器的。

那面往知镜，已经认了他做主人的灵器，被召出归还，而白楚攸弯腰拜别，居然是来告别的。

城主挽留道：“思清说阿楚身体不太好，回去也是一个人住在水云间，你那个没良心的徒弟也不管你，不如就留下，思清会照顾你。”

往知镜被呈上归还，镜面雾蒙蒙折射柔和的光，宛如感知到什么似的，不安的躁动着，急切的挽留着，思清在门口等待，偷偷回头想听听白楚攸的答案，听见他说：“晚辈愚钝，恕不能再收徒。”

说这话时身体疼得厉害，想回去，想回水云间，缩回无人踏足的壳，独自捱过难熬的疼。

晌午已过，日渐西沉，此时回逶迤山，能比落日余晖先到水云间。白楚攸出门要走，思清立即又跟上去，想说话又不敢开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彼此无言。

片刻后思清抬手，即将对着他脖子砍下去时，手腕反被抓住。白楚攸语气不咸不淡道：“除非我死，不然不会留下。”

思清就有些尴尬，软下手来，须臾得意一笑，踮脚扬起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拍，再次如愿看见他吐血，笑出声来，笑声跟他的铃铛一样清脆。

“怎么样？防不胜防吧？”思清问。

白楚攸没想到他还来这出，吐了血后有些头脑发晕，得在原地一动不动缓一会儿才行。

“啧啧，这么不爱惜身体，是生怕活得长吗？”思清顺着他后背，好心肠道，“你就没想过，关心你的人日后该多伤心。”

白楚攸闭了眼，缓过眩晕和身体的疼，擦好唇角血迹，说：“不会伤心的。”

没人管他。他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他继续往前走，步伐缓慢，思清围着他喋喋不休，“你不是有徒弟吗？”

白楚攸说：“他没认我。”

“真是要命，我家少主要拜师时看他急成那样，还以为跟你多亲多难舍难分呢，结果他居然不认你！”思清瞪起眼来，替白楚攸感到不值，“你就该把他逐出师门，还对他上心做什么啊！”

不叫林焉一起来告别，一是因为白楚攸心中有气，二是因为先前闹那一出实在尴尬，叫林焉去赔罪指定不行，到时候容易更僵。白楚攸还完往知镜，还替林焉道歉，最后才是告别，思清一想到如果他的徒弟是自家少主，肯定不会这样给他惹事，心里就烦得慌，替他感到不值。

白楚攸低头浅浅笑着，唇角扬起的弧度里带着几分自嘲，“怎么逐啊。”林焉都不认。逐不逐的，没区别。

思清积极给他出主意：“让他，拜你其他师兄为师呗。”

白楚攸想着师兄也想收林焉的事，轻轻摇了下头，依旧微微笑着，没说话。

“听说你有兄长。”思清灵动狡黠的眼珠子一转，又问：“不是说你是你们逶迤山最受宠的吗？”

兄长啊，兄长不要他。

受宠，都是因为这副皮囊好看罢了。

若非说有谁会为他的离去难过的话，应该只有师姐和小八了。

“留下吧。”思清拍着胸脯保证，“我定能治好你。我会补魂。”

“可我不想收徒。”白楚攸眼底还弥漫着化不开的寒意，嘴角扬起一丝明媚如春风的微笑，“小阿婆，你的少主好像在找你。”

“少主？”思清眼睛一亮，左顾右盼，“在哪儿在哪儿？少主我来啦！”

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远去，白楚攸唇角的笑意还在，只是看不出一点开心的痕迹。

他没带什么东西来，也不用回房间收拾，甚至如今也跟城主告过别，直接回逶迤山即可。

只是林焉那个没良心的不知道有没有收拾好东西，有没有先行一步跟他表哥离开。

白楚攸往出城的方向走，有些认不清路，正纠结之际，眼前猛地窜出一个人来，靠得那样近，仰头看他时下巴几乎贴在他身上。

思清去而复返。

“你骗我。”思清终于反应过来，“我跟少主之间结了天落的线，他知道我在哪儿，根本不用找。”思清扬手，给白楚攸看他小指上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神色得意，“你就是想甩开我，你嫌我话多不想跟我说话，对不对？”

太对了。思清话太多，白楚攸听着头晕。

“你不怕以后见不到我了吗？”思清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我是无爱之城的巫师，以后会成为像大巫师那样厉害的人，再想见我，可得提前半年通报。”

从小作为大巫师继承人培养的思清，将来是要侍奉少主左右，为民为城奉献所有，是会受城民爱戴，享无上荣光的，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见他，他以为这个理由能让白楚攸留下，没想到白楚攸说：“以后，可能不会下山了。”

“为什么呀？”思清很不理解，“你们那个山，一直待着实在憋闷，你多下山走走多好呀，一直闷着，容易生病的，听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你和你徒弟，两个人也太无聊了吧，你就住我们无爱之城呗，这里人多，民风淳朴，保准你会很开心。”

白楚攸说：“不用了。”

他已经看见出城的大门，思清跟上去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思清听叶子慕说过逶迤山，那里死板，无趣，礼仪繁琐，规矩多，“你们那个山，真的不好玩。一直一个人待着，真的会生病的。”

思清问题太多了，但白楚攸还是很耐心道：“我回去后，应该会闭关。”

不知想起什么，又突兀道：“小阿婆，等你成为很厉害的大巫师后，能不能找到我，留住我的记忆。”

“你、你怎么就在想以后的事了。”思清颇为无策道，“残魂要想留住记忆很难的，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行，大概率不行……但我会补魂，只是现在还没完全学会，等我找到大巫师，我让他帮你。”

“话说大巫师去哪儿了啊，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他，好几天前的功课，我还等着他骂我呢。”思清纠结想着，大巫师平时也不是这样会突然失踪的性子啊？“算了不想了，晚回来一天，我就少挨骂一天。”

思清开始嫌大巫师的烦，“其实我是大巫师捡来的，但他对我不怎么好，可严厉了，经常看我练不好蛊就罚我，多亏了偶然之下遇到少主，跟他做了好朋友，大巫师这才碍于他面子不怎么罚我，但总是不许我去找少主。”

思清笑嘻嘻的，又说起大巫师的好，“但是大巫师很厉害，是我们这里最为厉害的巫师，包括城主大人都得听他的，而且他对我也不算很差，小时候不理解，长大了才发现他给我的都是很好的，让我努力学习，也是想让我长大后像他一样厉害，至少能保护自己，我有时候记得他的教导，贪玩了就一点不记，跟少主去外面的世界游玩一场回来，才想起他说晚上做了饭等着我回来一起吃。不对不对，那往往都是好几日前说的了，等我回来，他已经忙得又离开了，都没跟他好好吃上一顿饭……哎对了，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忘记啊？”

思清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终于想起身旁的白楚攸来。

耳根子骤然安静，白楚攸揉揉耳后的穴，说：“我不想当什么都不记得的孤魂野鬼，我想记住。”

难过与开心，都不要忘记。

“孤魂野鬼……孤魂野鬼……”思清突然就有些恼怒，“你知道后果，你还不珍惜身体。”

“你不也一样吗？”白楚攸伸出一根指尖推开靠太近的思清，无心道，“知道后果，还想再来一次。”

“什么意思……”思清又黏过去，“是未卜先知吗？巫师可以占卜还未发生的事，但是大巫师说我还太小，不让我占我的命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白楚攸闭了嘴，“我瞎说的。”

“是不是往知镜告诉你什么了？”思清往前一步拦在他面前，不让人走，仰头看他，“你知道我的命运，对不对？”

白楚攸默默后退半步，保持距离，道：“往知镜已经还回去了，镜子什么也没告诉我。”

思清不信，“你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吗？”

白楚攸摇头。

思清说：“我也什么都没看见，但是他们都说会看见陌生的自己，到底里面出现的是真是假啊？”

白楚攸说：“半真半假。”

能在镜中出现的，只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结局之一，选择不同，结果不同，没人能保证镜中事一定会发生，或一定不发生。

思清陷入迷茫，“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吗？”

白楚攸反问：“我应该看见什么？”

“那你叫我给你留住记忆。”思清苦恼不已，“你不要瞒着我呀，我也想知道。”

白楚攸还是很耐心道：“真的没有看见。我一进去，使者已经在等我了，给我三个选项，让我选。”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道，“我选不出来，没有选。”

思清一皱眉，问：“那你怎么出来的？”

“不记得了，突然晕了。”白楚攸说。醒来看见满地狼籍，根据周围的毁坏程度和使者身上的伤痕来看，应该是打了一架，他猜测道：“可能，打起来了。”

思清骤然瞪大双眼，“你敢打使者？！”

白楚攸推开他的手，继续走着，“说了不记得了，万一是他打我呢？”说完白楚攸也很困扰，“我身上好疼，是不是你又给我吃什么药了。”

思清否认道：“才没有！巫师用药都有记录，之前喂你那颗，是我违规偷偷多练了一颗，我以为天衣无缝呢，没想到大巫师一眼就看出来你吃了……哎很奇怪，大巫师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罚我？”

思清这边想着，步伐有些慢下来，余光看见白楚攸已经甩开他走远，又几大步追上去，惹得白楚攸十分无奈。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白楚攸停下来跟他说，“叶子慕真的在找你了，回去吧。”他转身叫他，“思清。”

这还是他第一次好好的叫思清名字，思清一愣神，低头看看自己小指，少主果然在找他了，忙不迭道：“我走了，我真的走了，你再撑些时日，别拿身体开玩笑，过几日我就去昶安找你。”

“好。”白楚攸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消失在城墙的拐角，只留思清忘了少主在找他，还愣在原地发呆。

叶子慕找来时只看见思清一动不动傻站着，若不是从其他人那里知晓他来送白楚攸，还以为他突然傻了，丢了魂魄似的。

“怎么了这是，魂不守舍的。”叶子慕在身后幽幽道，“心跟着人家跑了？”

思清猝然回神，吓了一哆嗦，回想白楚攸那张脸，觉得心跳砰砰乱跳，有些不受控制。

“少主，我觉得我情窦初开了。”思清大放厥词。

“哦？是谁？”叶子慕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沉。

“一个……小神仙？”话说出口的瞬间，思清先皱了眉，怀疑起自己来，“我好像梦见过一个小神仙，记不清样子，就记得好看得不得了，就跟、就跟你师父长得好像。”

叶子慕转而笑了，笑容冰凉，一字一句问：“你确定，是情窦初开了吗？”

思清不过十二三岁，哪里懂得这些，书里看见一个词就瞎用，念念不忘就以为是情窦初开，听不懂叶子慕暗戳戳的怒意，还贴上去笑得张扬，“少主少主，如果日后我也魂魄不全，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会去找我吗？”

叶子慕被他突然的情绪转换无奈到，怒意消失得一干二净，阴阳怪气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魂魄不全？”

思清不依不饶追问：“假如呢？”

“不找。”叶子慕很是傲娇道，“魂魄不全，便是忘却生前往事，既不能转世，又不记得曾经，你都不记得我了，我还找你做什么？”

“少主！”思清又气又失望，神情难掩震惊，“我们不是知心好友吗？你居然不找我？”

叶子慕“嗯”了一声，朝白楚攸离去的方向去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思清迈腿追上去，“为什么不找我？万一一看见你，我就想起所有事了呢？”

“闭嘴吧你。”叶子慕没忍住弹他脑袋，“天底下最没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你，你这脑袋，什么都记不住，让你给我守着人，现在人呢？守哪儿去了？”

“昂，疼。”思清揉揉自己眉心，想打回去又不敢，委委屈屈道，“等我成了大巫师我就占卜我的命运，看最后我究竟是什么死法，少主最好不会为我哭。”

又是一个指头弹在脑瓜上，思清疼得呜呜咽咽，干哭出声。

……

主城门外，候着一个熟悉身影。

白楚攸走到这里，不走了，望着林焉，静默无声。

偶有马车进出城门，运粮的百姓来回穿梭，林焉缓缓伸手，到一半时垂下，好半天才抬眼故作轻松笑着，似是不经意间问：“拜师仪式结束了吗？”

隔着大开的城门，白楚攸远远道：“没有。”

“那就是还没拜师。”一直捏在手心的符咒被揉作一团，握得皱皱巴巴，失去将人杀死并制成人偶的作用，不知怎的，林焉却松下一口气来，主动往前，到白楚攸跟前伸手，要牵他的样子，“走吧，等你半天了，我们回去。”

白楚攸没让他牵，自顾走着，瞧着不怎么开心。

怕他没听见，林焉又重复一遍，“我们回去，回逶迤山。”

白楚攸还是不理。

“你听见了吗？”林焉侧目看他，求一个答案，“我说，我们回逶迤山。你不要留下。”

“知道了。”白楚攸这才理他。

他答得干脆，一如既往的漠然，也不像还在生气的样子，林焉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但是隐约怕他读心，不禁问道：“白乐乐，你是不是读我心了？”

白楚攸说：“没有。”

“没有你怎么不开心——”林焉抖得拔高音量，刚吐出几个字，又悻悻闭嘴。要怎么说，他其实是等在这里，要杀白楚攸和他的新徒弟的呢？

林焉几度张嘴，欲言又止，“既然没有收徒，我其实……其实……”

“——走不动了。”白楚攸突然停下，开口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其实是可以叫你师父的。

林焉把这话悉数咽回肚子里去，出声问：“怎么了？累了吗？”看白乐乐好像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应该是没休息好，“那我……背你回去？”

林焉在他面前蹲下后才想起忐忑不安，身边都是人来人往，若是被拒绝，难免被人看到，他面子往哪儿搁。

正想着，后背就覆上温软。

白楚攸头一次没有拒绝。

他应该是真的累了，软绵绵的趴在林焉身上，脑袋低垂，靠得过近，呼吸打在林焉脸颊，一冷一热。

他平日里一向站姿雅正，那些年吃过的一日三餐都用来长个，比同龄人高出不少，瞧着挺有力一人，只有背过他又抱过他的林焉知道他的身体有多软，意识不清醒时就连脑袋也无力地靠在林焉肩头，完全没有防备的可怜样子。

譬如此刻。

温热的气体好近，近乎是脸颊贴着脸颊，好似他们亲密无间。林焉屏住呼吸沉浸，不敢出声，怕一提醒，白楚攸就不要他背了。

睡吧，好好睡吧，一觉醒来就回到逶迤山了，去水云间，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没有新徒弟。

脸颊的呼吸弱了。

林焉连步子都跟着放慢，怕走得太快白楚攸会睡不好。

等到冷风大于热风时，终于回过神来感到不对。

“白乐乐？白乐乐！”林焉声声叫着，一直叫着，脸颊终于又有呼吸的气体。

“……嗯。”白楚攸轻皱眉头，眉宇间浮现难忍的痛色，小声催促道：“林曜生，走快点。”

林焉这会儿倒是想快，奈何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近，身后冲出不少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林焉咽咽口水，说：“快不了。有人来了。”

“师父，就这么走了吗？”叶子慕跟他的小毒娃又悄无声息追来。

叶子慕一改往日温润形象，心思深沉，半带威胁道：“真的不教我不相离吗？”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铃铛声响，思清瘪着嘴，迫于少主压力暗中催动着归心丹，白楚攸此时正虚弱着，毫无防备，晃晃脑袋，似是清醒的要林焉放他下去，连站都还站不太稳，就要朝思清走去，嘴里无意识说着：“我不走，我教你。”

“白乐乐，你要去哪儿？”林焉及时拉住他，白楚攸清醒片刻，下一秒又听到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再次陷入混浊，推开林焉继续往前走。

林焉不放手，“我们都要回去了，是还有什么事没解决吗？”

白楚攸固执地要他松开自己的手，眼神直直看着思清，断断续续道：“我，不走……我找，徒弟……”

“你怎么跟魂魄丢了似的？”林焉用手隔开白楚攸和思清视线，“你徒弟是我，我在这里，你还要去哪里找徒弟？”

叶子慕的声音在对面叫着：“师父，我在这里。”

脆生生的铃铛还在继续，白楚攸拨开林焉，小声道：“我徒弟在叫我，我要找徒弟。”

林焉气得脸都黑了，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情急之下扛起白楚攸就要走，白楚攸有些恼，一掌击在他后背，不由分说要找徒弟。

林焉被打得吐血，踉跄两下半跪在地，脸黑得彻底，终于想起白楚攸教给他的不相离，面无表情动着小指，企图把白楚攸拽回来，白楚攸终于意识到不对，低头看着手失神。

“林曜生……”

他缓缓叫着，眼看要醒，吓得思清释放更多灵力控制他，叶子慕也柔声叫他，“师父，我是你徒弟，我们回城呀。”

叶子慕搂上他后背，要带他回去，“房间都准备好了，先跟思清住一起，我们先去吃好吃的，晚点会有人服侍师父沐浴，师父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着拜师礼即刻拜师。”

白楚攸点点头，恍恍惚惚跟着他走。

“白乐乐！”林焉急了。

怎么真跟着走了？

“白乐乐！回来！”

手上再动，白楚攸顿时头疼。

一边是徒弟叫他走，一边是熟悉的林焉的声音。

分不清了，到底谁是谁。

“师父！”

恍惚听见林焉高声呼唤。

白楚攸猛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