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好像又变轻了。

林焉将他拦腰抱起,感觉臂弯好烫。

白楚攸这些年吃的东西,净往身高上窜了,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但体重这样轻,随随便便一个成年人都能轻松将他抱起。

林焉想起柯昭生辰宴时,被他诓着穿上一身嫁衣的白楚攸和自己,那时有人调侃他新娘子怎么那么高……

他多想说出他的新娘子也是男子的话来。

后来他去找四师叔,打探白楚攸有没有婚事来,四师叔不做怀疑,告诉他阿楚可能会与师兄弟中的其中一个成亲。

荒谬,简直是荒谬,林焉当即就说不可能,没成想四师叔说:“大师兄与掌门师父都不可能让阿楚与其他人成亲的,阿楚太容易被人骗了,也就师兄弟们几个让人放心,他若是想找道侣……小八正正合适!”

荒谬!绝对荒谬!

林焉当时看着四师叔越发激动的眼,觉得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丑的嘴脸,说不出一句爱听的话。

小八怎么就正正合适了?他的脸过于平庸,还不够林焉个高,还得叫白楚攸师兄,他怎么就正正合适了?他哪里合适了?

林焉思来想去想了许久,都觉得小八合适不了一点。

但如果……如果白楚攸自己非要找道侣呢?

谁能入他眼眸,成为罕见例外?

林焉觉得,世间男子都不够好看,没人能入白乐乐的眼。但若说将就……的确小八是最合适。

林焉垂眸望着怀里沉睡的眼,白楚攸的脸靠向他怀抱里侧,呼吸不深,并不能透过层层衣衫打在肌肤,但林焉就是觉得胸膛很烫,胳膊很烫,耳根也泛起红晕。

迎面扑来带着花香的风,四野寂寥,生机无限,林焉抱着他在古道长亭歇息,他永远不会告诉白楚攸,城门见面的第一瞬间,他最先想的是拔剑杀了他的念头。

就用他送给他的剑,就在他要收徒的城,不计后果,坐实弑师的名声。

但林焉还是下不了手。

怀里的人突然闷声咳嗽起来,失去思清调理照顾的身体濒临极限,人还晕着,躺在林焉臂弯,居然从嘴里难受地溢出好多好多血,然后又是咳嗽不断,涌出的鲜血流入脖颈,脏了衣衫。

“白乐乐,醒醒。”眼见这血不受控地一直往外涌,大有要将所有心血都吐出来的趋势,林焉只能一边给他输送灵力安抚,一边急促叫他,让他醒来。

白楚攸是被自己喉间的血沫呛醒的,醒来又咳了两声,呼吸极其混乱,抬了抬手,又无力垂下。

“白乐乐!白乐乐!!”

林焉满心满眼都是着急,恨不能立马回到水云间。

从前白楚攸也体弱,隔三差五喝着黑乎乎的汤药,但那时他还健康,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眉宇总有化不开的疲惫,本就话少,如今更是不轻易搭话,好像渐渐的,他就消失在有限视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开始频繁吐血,宛若病入膏肓。

林焉不敢用力晃他,稍大点力他就会很疼,只焦急的、一遍又一遍叫他:“白乐乐……”

“我听见了。”白楚攸好不容易空出间隙回答,一开口,连说话都显得吃力,“我没事,你别叫了。”虚弱的,乏力的,像久病不愈,苦病痛久矣的失意之人,听天命,接受所有结局。

他靠着林焉稍微缓了一会儿,想起来,林焉眼尖扶他站起,而后在他弯腰拍衣摆上灰尘之前,早已替他弄干净衣裳,衣摆理得一丝不苟,只要忽略有些过分苍白的脸,他便还是水云间没收徒之前仿佛神灵泽世般的白楚攸。

林焉不怎么信他没事,强硬地捏住他手腕,仔细探着,发现脉象居然匪夷所思的再正常不过。

林焉惊讶看他。

“都说了没事。”白楚攸挣开自己的手,“你不走,我走了。”

林焉随即追上去,“我怎么不走,你慢点,等等我。”

峰峦叠翠,鸿雁望远,这条回逶迤山的路看起来不远,走时磕磕绊绊,一眼看不见尽头。

林焉不知道白楚攸这是怎么了,明明脉象正常,看起来也无事发生,但他总不能走太远,需得歇息半晌,复又出发。林焉说背他,他摇摇头拒绝,林焉喂他喝水,他接过水囊自己喝着,林焉跟他聊天,他也不说话了。

林焉再说,他就已经寻了路边的溪流蹲着,手伸进水里,看样子不想走了。

“怎么又玩水。”林焉非常不高兴他这种行为,并及时加以制止,抓起他手腕一点点擦干水珠,摸着脉象探着,起初他还是不说话,等林焉稍微用点劲儿,想要更清楚地探探他的脉象,他终于缩了缩手,说:“疼。”

本来就浑身上下都疼,林焉一用力,更疼。

林焉没听清,诧异问:“什么?”

白楚攸说:“别摸了。再磨蹭,天黑之前回不去逶迤山了。”

林焉看他跟平时没什么不同的样子,就问出好久之前的疑惑:“白乐乐,沐沐那一剑没心软,又是灵器伤你,你怎么好得那么快?”

白楚攸走进光里,头也不回道:“师姐药好。”

林焉追上去,与他并肩,认真问:“真的吗?”

白楚攸非常自然随意的“嗯”了一声。

抬眼望向远方,已经又近落日,原来林焉把他打晕后,就睡了这么久。

空旷的孤野开满遍地芦花,残阳如血横在天际,起风时纷飞的蒲公英从眼前飘过,白楚攸伸手接过其中一朵,依稀听到林焉说无爱之城的夕阳真漂亮。

“白乐乐,好不好看?”林焉用胳膊肘碰碰白楚攸,又指向远方红得似血欲滴的夕阳,感慨道:“但我还是觉得水云间的夕阳最好看。”这话听起来像讨好,“真是跟你住惯了水云间,就再容不下其他美景了。”

手心的蒲公英又被风吹走了,白楚攸缓缓转身,侧目看林焉身后绵延不断的千山绿,再透过千山看欲说还休的少时愁。

“咳!听说下个月是你生辰。”林焉忽然眼神闪躲,看夕阳,看芦花,看留不住的云,看世间美好就在眼前,“要不要,我们就不回去了,我带你去玩呗?”

白楚攸摇摇头,兴致不怎么高的样子,回了头,却问:“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还能是听谁说的,逶迤山境内有资格给白楚攸过生日的,就只有他那些个师兄师姐师父长老,他们当然不可能跟林焉说,林焉自己记着的。

第一次见到在瀑布底下练剑的身影时,表哥就说前一天是白楚攸生辰,后来又一年生日,林焉吃掉了他的长寿面。

“柯昭说的。”林焉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我们去山下过吧,我给你煮长寿面,我欠你的。”

白楚攸还是摇头,说:“师姐说要带我下山。”

“那咱们一起呗。”林焉没觉得柯昭跟他们一起有什么不妥,“正好人多热闹,有她一起,还不用担心你生病。”

林焉想得美好,没听出来白楚攸的意思是,要跟师姐下山。

带上林焉也行,毕竟是他徒弟。

可是现在,他连逶迤山山门都还没看见,这趟回去的路,好像越走越长,越来越远。

可能,他回不去了。

“林焉……你……”白楚攸想了想,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林焉折断一枝芦花,断成细碎的点点滴滴随风飘扬,飘过头顶去往更高的山,夕阳在他们身前缓缓落下,漫天的蒲公英飘扬,也吹起身后的发久久不落。

“阿楚想说什么?”几缕发丝凌乱的沾在白楚攸脸上,林焉替他拨开,笑了笑,说,“头发好像长了一些,白乐乐,你长高了。”

白楚攸垂头不语。

林焉也不说话,安静的看着他。

往知镜里迷蒙的景色重新映入脑海,林焉只是想想就感到心痛不已,飞雪蒙心,胡茬疯长,树下的人不知等过几载春秋,直把世间熬成再与从前毫不相关的陌生模样,岁月更迭,旧时繁荣褪去,整个人间,再找不到一点彼此存在过的痕迹,我们便终于成了传闻里师徒反目的陌生人。

“往知镜里出现的画面,是真的吗?”林焉私心想看现实与往知镜有什么不同,“白乐乐,我能看你把头发散下来吗?”

白楚攸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林焉便伸手,扯掉他脑后的束发带。

一瞬间,眼前之人与镜中景象融合,如墨纷飞的发丝在风里凌乱,湿风拂面,沉甸甸的念想揣在心里落不下去,林焉看见的,好像又是坐在树上不言不语、宁静冷清的白楚攸。

“你跟我说说话。”林焉惊魂未定似的,拾起白楚攸几缕发丝,看了又看,试图找出些许不同来,“夕阳这么好看,你也跟我说说呗,说什么都行,不然就答应我跟我去神山,说了那么久,好像一直没机会——”

后面的话被咽回咽喉,林焉定定地看着自己手心,丝丝墨发里,多了几根不起眼的白。

一眨眼,才看清是雪,大雪落在头顶,发丝看着就像白头。

林焉仰头,天空分明没有下雪,而晚风渐凉,拂来透骨的寒。

“白乐乐,下雪了。”林焉忍不住喃喃,手心的发丝滑落在指尖,一低头,白楚攸的眼底有化不开的忧伤。

“你从镜中,看见了什么?”白楚攸注视眼前漂浮不定的芦花絮与蒲公英,问,“我进塔的时候,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林焉没敢承认那些疯叫声来源于他,“能有什么呀,你听错了。”

白楚攸召出往知镜,椭圆的镜面竖在他们面前,半人高的灵镜缩小成一只手刚好能提着的大小,往林焉那边一递,说:“往知镜,送你了。”

使者在林焉的手触碰到镜面的瞬间不情不愿重新认主,憋屈着不出现,一时难以接受的样子,白楚攸也不理他,强迫易主,交给林焉后,道:“你说别人家师父都给徒弟留秘籍和灵器,现在水云间是你的了,里面秘籍都归你,灵器的话,我只有这个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回去了吗?”林焉微微拧眉,“给我灵剑,又给我往知镜,你什么都不要吗?”

“要回的。”白楚攸说,“灵器给我也没用,我用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头发散下来的时候,他就像很容易会消失一样,林焉看了又看,视线在他发尾比了又比,往知镜认主的刹那,林焉明白过来镜中结局只是万千可能性之一,此时白楚攸的头发相较刚认识时长了一些,但远不如镜中混着风雪带来的心动震撼。

不是一样的长度,镜中结局不一定会发生。

林焉稍稍放下心来,把往知镜变成易收纳的大小,放好了,又从包裹掏出一个小木盒,一打开,里面是他做的点心。

“这是八珍糕。”林焉拿出一块放白楚攸鼻子底下闻,“表哥说好吃,就是太甜了,我特意放的很多糖,你闻闻,看能不能闻到一点……你闻嘛,万一能闻到呢?……那你吃,这很甜的,甜就是心尖抹蜜的味道,会让人开心,心情变好,比如得了奖励,比如看见美好的事,总之是很值得开心的,哎不是,怎么回事?怎么听着还越发忧愁了呢?你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白楚攸本就略显忧愁,听他说着,越来越愁,惹得林焉顿时没了给他吃糕点的兴致,林焉有些不悦道:“我是不太会做糕点,但不至于难吃到吐吧?你怎么回事?这么嫌弃我吗?”

白楚攸满脸愁容,缓缓道:“你说的让我感觉有点恶心。”

“这么美味怎么可能恶心,一定是你自己的原因,怎么叶子慕让你吃的你就不觉得恶心,到我这里你就——白乐乐!”林焉话没说完,就被白楚攸突如其来喷出的大量鲜血打断。

林焉没说错,确实是白楚攸自己的原因,他身上有点疼,哪里都疼,幸好他早就习惯这种疼,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行走,但这副身体显然快到极限,喉咙一直有血,殷红的血喷在盛开的蒲公英草地,满地鲜红的蒲公英飞舞。

“你……”林焉说出一个你来,再说不下去其他的。

他搞不懂白楚攸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跟正常人相比他显然病体孱弱,严重时能烧到昏天暗地,一副没治了的模样,但他又比真正体弱的人坚强,再怎么生病,好了后又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林焉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看见这么强烈的分裂感,宛如两个极端碰撞,夹在中间的白楚攸不生不死,只是痛苦。

这口血喷出后,他好像又清醒了不少,但看眼睛多了迷茫,林焉扶着他在芦花地里坐下,听见他说:“我没事,把我头发束好。”

林焉一摸他脉象,果真没事,就转到他身后,给他束发,这时白楚攸应该好多了,又问:“八珍糕,你给你表哥做的吗?”

林焉无比含糊的“嗯”了一声。

刚才要喂他吃的那块被林焉受惊掉落,他再问:“还有吗?”

“有,我带着呢。”林焉给他束好头发,转到面前蹲下,“你现在想吃吗?”

白楚攸点头,说:“有一点想。”

林焉又给他拿出一块儿,他慢慢咬着,什么都尝不出来。

记忆里的甜是什么味道,都已经快要忘了。八珍糕,木樨糕,蜜糕……糕点应该都是甜的吧,师兄说都是甜的。师兄会给他买很多很多好玩的小玩意,但很少给他买糕点,师兄说不能吃太多甜的,那点甜要等把药喝完才能吃,那时候的白楚攸不明白,世人都要这样先苦后甜吗?明明他记忆里最先尝到的味道,是甜,他吃的第一件人间的食物,是糖。

夕阳西下,林焉好像敛去暴戾,言语间处处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是靠表哥给我食物喂大的,后来我很喜欢给表哥做吃的。好像好久没进过厨房了。白乐乐,以后回水云间,我给你做饭呗。”

白楚攸一点一点咬着,好像没听他讲话。

“你听见了吗?”林焉很耐心的重复一遍,“我哪里也不去,你也哪里都不要去,等昶安有了好玩的好看的,我会偷偷带你下山的,其余时间你就好好养病,别动不动发烧什么的,别老咳血吓我。”

记忆里好像师兄也说过这话。

师兄牵着他走路,慢慢地走,沿着平稳小道小步小步往前,可即使师兄已经很慢很慢,看起来他走得没问题了,一松手,还是会摔在地上,眼泪汪汪,想哭,但不会哭出来。

师兄没办法,蹲下将他抱住,抚着后背安慰他,他忍着疼说:“我不学走路了。”师兄问为什么,他说:“我不学了,我脚疼。”

白楚樾就心疼极了似的,脱了他的鞋给他揉脚,笑着,说:“兄长不在的时候,阿楚要一个人出去怎么办?”白楚攸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我哪里也不去,兄长也哪里都不要去。”

路过的管家也宠溺地摸摸他的脑袋,开玩笑说:“不学走路怎么能行,阿楚不能一辈子都叫兄长牵着走呀。”

白楚攸安安静静抱住兄长脖子,不说话,管家继续道:“兄长日后是要成家立业的,他会有妻子,会有孩子,不能牵你一辈子的呀。”

管家朝他伸手,“管家伯伯教你走路好不好呀?让兄长去忙。”

白楚攸趴在兄长肩头不吭声,白樾就笑,跟管家说:“别吓唬阿楚了,他还小,听不懂这些。”捧着白楚攸脸颊,笑容温柔,“兄长哪里也不去,兄长不成亲,兄长不要孩子,有阿楚就够了。”

白楚攸不懂,“可是,我是你弟弟,不是你孩子啊。”

“都差不多。”他于白樾而言,是弟弟是儿子都一样重要,白樾说,“父亲母亲不管我们,阿楚从一出生就跟着兄长,谁敢说你不是我养大的。”

“不一样。”白楚攸还想解释,“我不是来给你当孩子的。”

白樾笑起来很好看,“好好好,不是孩子,是弟弟。”是唯一的,弟弟。

肯定是弟弟的呀,他听见有人说白樾想要个弟弟,他就来给白樾当弟弟了,不是孩子。

即便如此,如果白樾真有孩子,大抵也会像养他一样养孩子,无限纵容,无限宠爱。

“白乐乐。你不要找道侣。”不要跟小八成亲。林焉声音还在继续,“我也不找。水云间就只有我们,若是你愿意……若你愿意……”

若你愿意……

愿意什么,林焉也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可能会失控。林焉动动唇,觉得自己有些丧心病狂,怕说出来会吓着白楚攸。

剩下的话含在嘴里还在酝酿,林焉突然一叹气,问:“怎么哭了?”他有些紧张地给白楚攸抹去右眼快掉出来的眼泪,“别哭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糕点咬过一口就不吃了,白楚攸泪眼模糊着看他,没来由道:“我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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