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

我嫁人了。

嫁给了刚被圣上提拔不久的长御直总指挥使——言季。

能嫁给他,实属是我高攀了。确切的说,就是我那在朝为官的父亲嫁给他,都算高攀了。

这么好的婚事,放在别家怕是要敲锣打鼓,摆席庆贺。然而这婚事于我而言,却说不上是开心事,毕竟我就见过他一面。

人确实长得英俊潇洒、剑眉星目、丰采高雅……总之就是只要往那儿一站,莫说姑娘,便是男子都挪不开眼的好看。但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怪怪的。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三公主办的赏花宴上。

我爹只是个五品官,身为他的家眷虽到不了撑场面的份量,但总归能卖个吆喝。且公主办赏花会,谁家女眷敢不给面子。

可巧,家中母亲和姐姐们都因食了秋蟹腹泻不止,我身份卑微,够不上吃江南醉蟹这等佳肴,于是正好躲过了这场腹胃劫难。

眼看家里能去的姑娘都守着茅房,嫡出的小妹妹又太过年幼,实在无法,只好派了我这个庶女去露脸。

父亲和嫡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只需过去道明情况便早早回来,万不能去贵人面前污了她们的眼。

我前脚说好,后脚就跑去最不显眼的角落端正坐好,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其实以我的身份本不配一睹公主芳容,可谁让公主的面子大,凡是有点官名的人都想让家中女眷跑来混个脸熟。我寻思反正在公主眼里,估计都是一帮眼生的女子,多我一个不算突兀。

砸吧砸吧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幻想公主摆的宴席能有多少山珍海味。

贪吃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嫡母向来懒得搭理我,从小不是随手给点粗茶淡饭打发了,要不就是干脆把我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小时候管我的老妇见我不得嫡母喜欢,对我越发怠慢,经常跑去别处偷懒闲聊,有时候甚至一日都不见踪影。

偏偏我随了父亲,个子竹竿似的往上窜,身体拼命长却没有足够的养分,于是常常饿的两眼发黑。

我的生母是洗脚丫鬟出身,因长得还算貌美被父亲在一次洗脚后拽上了床,后来就有了我。

不过我对生母的记忆不多,不到五岁的时候,她已经被发卖了出去。我听家里的老仆妇说母亲把她卖去了远方。

我不知道她到底被发卖到了何处,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她在那边过得安好。

春光斗日,百花香。

各种珍稀的名花摆了满园,有的花甚至价值千金,也就只有当朝公主的赏花宴才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当然,那些名贵的品种我是听都没听过,但是美丽的东西,总归是令人欣赏的。

浑身都被园中甜甜的香气熏染,在我看来,空气里弥散的不是香味,而是富贵荣华的味道,于是我眯了眯眼睛,猛吸几口,权当沾沾福气。

公主的赏花宴摆的华贵又大气。各色名花争奇斗艳,桃色灼华,杜鹃艳丽,海棠似雪……即便是日后回忆起,我依旧记得那日花团簇锦,满园芳香。

只是我对这些,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向来没多大兴趣。

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等到脚都要麻了才好不容易盼到饭点。

我伸着脖子,满心期待。谁知哪个不知时辰为何物的家伙非要踩着饭点到,到了不要紧,你自觉迟到低调进来便是,他却非要大摇大摆的从正门一路走过来。

前面礼部尚书的女儿曹雪盈最先看清来人:“那不是新上任的长御直指挥使!”

接着便有贵女们议论纷纷:“指挥使?”

“就是我父兄提起过,咱们大旬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指挥使言大人!”

“言大人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贵女们爆发出与优雅娴静完全不搭边的激动,就连高座上一直拿鼻孔看人的公主也忍不住起身相迎。

大概所有人里,只有我因为进食的合理时段被打乱而感到失落。

我一脸郁闷,躲在人群后面颇为不悦地瞪向来人。

那日阳光明艳,暖黄的光辉尽数洒落在他身上,照得他周身如镀一层金辉,说不出的耀眼夺目。

他一身蓝衣高马尾,长身如松。骄阳照亮了一双锐利的眼睛,也温暖了他略微冷峻的棱角。说起来,他的五官清冷的很,站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花草里却也并不突兀。

长得真好看,连我这个只知道吃的都不禁感叹。

我难得在旁人身上停留了两眼,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毫无征兆的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我对上他的双眸,没来由的一怔。

他亦是明显愣住,表情似乎……很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大概是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太久,其他贵女开始纷纷朝我的方向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赶紧缩了脑袋,心中狂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好在他及时收回目光,我松了口气却是不敢再久待,我的直觉告诉我,言大人这样的男子是个大麻烦,被他多看一眼都容易招倒霉鬼上身,于是赶紧寻了个机会悄悄离开。

前胸贴着后背地挨到家门口,我忍不住唉声叹气。

眼看着到嘴的佳肴就这么无福消受了,郁闷啊!

说起来这都要怪言季!

美色误人,老话不假!

我心中十分惋惜就这样错过一顿美食,于是在肚子里把言大人这个不守时的挨千刀从头到脚恨恨骂了一遍,希望他出门踩狗屎,喝水都塞牙!

都说当你一心一意盼着别人不好过时,自己多半也不会好过。

对此,我深以为然。

距离赏花宴不过十日,言府就派人前来下聘。

父亲和母亲险些当场喜极而泣,他言季可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不过刚刚二十六岁的人,已经任长御直总指挥使,官阶正二品,掌皇城五重禁卫军!未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实乃高攀,实乃高攀啊!!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是浇到老李家了,父亲和母亲拉着全家去祠堂给祖宗们磕头还愿,感谢老李家的祖宗保佑,让李家的坟头总算时隔多年冒了一次青烟。

当着众祖宗的面,聘书一打开,父亲和母亲俱是一愣。

俩人恨不得埋头贴在聘书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研究好几遍,才真正确定言大人求娶的人是我,而不是我那些嫡出的姐姐们。

母亲当然不干,要与父亲一起去言府,商量一下能不能换个家中的嫡女嫁过去。

谁知母亲和父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言府那边倒先不愿意了。

言季的父亲在朝中任御史大夫,为人最是严苛肃正。婚娶这么大的事,言季居然自作主张,而且还要娶一个听都听过的小小庶女,气得差点心梗。甚至跑到朝上大骂自家儿子不尊不孝,扬言若他执意要娶,定要断绝父子关系。

众人看笑话之际,言季沉默的缓缓上前,双膝跪地,当场直言:“非卿不娶。”

——众人,包括一直打盹的老皇帝都为之震惊。

言季要娶我的事闹的满城皆知,最后言季和他父亲虽为真的断绝父子关系,但言季就此分家独立,再不受长辈约束。

都非我不娶到这个地步了,哪怕母亲和姐姐们再不情愿,也不可能当真推了这高攀的婚事,拂了长御直指挥使的脸面。

父亲和母亲只能自我安慰好歹李家和言家自此是结了亲,以后需要帮助的时候,还能多个可以开口的大官亲戚。

这么着想,母亲和父亲的脸上倒也有几分喜意。

我终归是在母亲无奈和姐姐们怨愤的目光中坐上花轿,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

大婚当日。

言府里红绸如浪,大红色的灯笼挂满廊檐。

门口迎来送往的宾客不绝,屋外摇铃打鼓,屋内却是静悄悄。

我独自坐在新房里,抬手揉着酸疼的脖子。以前还羡慕过姐姐们朱钗满头,如今自己一身披珠戴金,才知良金美玉也是一种负担。

陪嫁丫头菱香看我不断扭动身子,劝道:“姑娘别乱动,再忍忍。万一弄乱了发饰被老爷看见,该嫌姑娘没规矩了。”

菱香是我唯一的丫鬟,从前跟着我有上顿没下顿,瘦小的跟个豆芽菜似的。可怜孩子自从跟了我这个没用的主子,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这次我出嫁,她比我都激动,一路哭到现在,两个眼睛肿的活像被蚊子叮了。

我撩起红盖头一角,眯着眼睛:“叫什么老爷,”摇头晃脑道:“好好一个青年才俊,叫老爷真真是给人活活叫老了,你还是叫他大人罢。”

菱香赶紧拉开我的手,把盖头放好,嘴边急急念叨:“哎哟,我的祖宗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女子一生可就一次。您好不容易嫁出来了,可好生待着罢,千万别惹出什么事!”

我撇撇嘴,到底没有再乱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红烛滴泪,眼看都快烧到底,言季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进来。

菱香担忧地看我一眼,终是没敢说话,只俯身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能听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微微凌乱的脚步声。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话,好歹我也是第一次嫁人。

心里打着鼓,半垂了眼眸等待他揭开盖头。盖头下的缝隙,我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过来。

盖头被掀开的一瞬,我感到呼吸都停了刹那。抬起头,撞进那双如星灿般闪亮的眼睛。

这次离得近,我才真正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武将,白净净的一张脸,一双剑眉和带着凌厉锐气的眼神,可很神奇的是,他的五官拼凑在一起,清俊中却莫名透着一股无辜的稚气。

实在是一张乍看很不好欺负,近看又有点好欺负的脸,我如是下结论。

他看着我的脸,久久移不开目光。

我刚想开口,可看见他的嘴唇轻微颤抖,眼眶也开始泛红,便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只盯着我看。

窗外的月亮圆如玉盘,烛光微微摇曳,墙上的影子都随之晃了晃。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就好像,他可以就这样静静看着我,一直到海枯石烂。

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又来了。

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投过来的目光,震惊中带着不可思议,宛若看到一个不该出现的鬼魂,又像是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你叫什么。”他突然打破沉静。

我愣了下,随即有些茫然,我叫什么他这个主动求娶的人心里没数吗?难不成聘书不是他亲笔写的?

“你叫什么。”他沉了声音,又问一次。

我寻思可能毕竟我俩不熟,他记性不好一时健忘也有可能,便答:“妾叫李若初。”

人生中第一次,我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濯濯光芒瞬息熄灭如烟。似有些魂不守舍,又似受了些打击,瞳仁有一瞬不知所措的晃动。

他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而我看着他的表情,心也跟着一点点沉落。

言季手中的大红色盖头无声落在地上,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哑着声音说:“闭上眼睛,别说话。”

对待新妇,这个要求多少无礼,但我依旧听话地闭上眼睛,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我心里明白,以往在家中要看父亲、母亲、姐姐们、甚至一些奴仆的脸色。如今我嫁过来,只需看他一个人的脸色就好。只要不惹恼他,凡事顺着他点,我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他脱了鞋袜,又脱去我的,然后抱着我躺上床,又把我转向里面,从背后抱住我。

我任由他像对待一个傀儡般摆弄我的身体,隔着一层层婚服,他炙热的体温缓缓传到我身上,我却并不觉得温暖,反而越发手脚发凉。

大旬最年轻的武将,谁不说一句前途似锦。他可以娶任何一个他想要娶的女子,哪怕是尚公主都不是问题。那日赏花宴,也不乏比我更加明艳美丽的女子,可他偏偏选了我。

他轻轻收紧手臂,脸颊贴在我的后脖颈。

我们维持这样亲密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我的腰都快丧失知觉。突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我的后颈,滴答滴答,像春日的细雨,丝丝缕缕缠绵不断。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更知道我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在叹息中吐露出压抑的微弱悲吟。

我一开始没有听清楚,仔细聆听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说。

“师傅……”

“真的不是你吗……”

一瞬间,浑身蓦地僵住,恍惚中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几乎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他注意到我还醒着,听见了他最阴暗的秘密,从而引来杀身之祸。

心跳猛烈起来,但是很快,我的心又归于平静。

晚风拂动床架上挂起的红色薄纱,引人遐想的纱帘后面没有一丝涟漪。

一桌酒菜早已没了热烟,那一壶静立桌子正中的合欢酒,无人问津。

我是个没有母亲疼爱,父亲护佑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别的本事没有,却唯独有一种本事与生俱来。

那便是察言观色。

尤其,最善察觉旁人的不悦、愤怒、难过、痛苦……还有疯狂。

我盯着面前的墙壁,感到今夜比以往的任何夜晚都漫长。

这一夜,我全都明白了。

初见时他凝固的视线,一面之缘后的非卿不可,揭开盖头瞬间燃起光芒的眼眸,以及最后他黯然失落的神情……

漫夜无尽,**长寂。

我睁着发酸的眼睛数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只因我有一整个夜晚去牢记。

我和我的夫君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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