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季这人，你说他是好人吧，他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你说他不是好人吧，他又予我丰厚的聘礼，许我这个庶女正妻之位，让我体体面面的嫁入他言府。
不过我猜，后者的这些好，十成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思念之人，他不忍看我顶着这张脸受一点点委屈，哪怕，我只是个替代品。
无意间得知了言季的秘密，再面对他时或多或少会感到不自在。好在他刚刚上任总指挥使之职，正是忙着接手大量公务的时候，十日里能有九日早出晚归。
尤其言季还特别喜欢亲自夜巡，我听他的护卫闲聊时提起，城正司和五营统的人日日苦不堪言，晚间当值本是个有不少懒可偷的闲差，偏偏遇上个这么热爱夜巡的上级，生怕打盹被言季撞见，只得夜夜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深夜还要瞪个大眼，半点不敢怠惰。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内心里很是同情在他下面干活的人，但私心里，我其实非常高兴可以不用经常见到他。
为数不多跟言季的相处，他总是出神地盯着我看，即便我们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也能在我屋中坐得住，而且一坐就是许久。
他盯的舒不舒服我不知道，反正我被盯的很不舒服。
我也算是明白了，反正不是别人苦不堪言就是我苦不堪言，那还是让别人吃苦吧。
按理以言季年纪轻轻就深得皇帝青眼的人物，除了实力总该也有些眼色。可这么些日子下来，他竟是一点没察觉出我对他的抵触。
实话就是我很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喜欢只有我一人不自在。他一来，我就浑身难受，饭也吃的不香了，澡也不敢洗了。一边强撑笑脸应对他，一边眼巴巴地盼他赶紧走。
所以每当他不在家的夜晚，我都格外轻松，不仅饭吃的格外香，澡还泡的格外久。
今夜正是这样一个轻松美好的夜晚。
下人们搬进来浴桶，加入热水，沉香木的大木桶四个人来来回回七、八趟才满上一大半。
我和菱香瘦溜溜两条麻杆，泡在里面绰绰有余。
菱香边搓洗我的后背，边叨叨：“啧啧，不愧是总指挥使的家，连沐浴都这么讲究。”
我趴在木桶边，敷衍地哼了一声。
菱香停下搓洗的手，叫道：“哎哟，我的祖宗！您是粗糙惯了不知道其中细节。您仔细想想，三日一沐，给您送来的香浴是不是每次都不一样？！”
我没多想，只随口应付：“嗯，确实每次都闻着挺香。”
“何止是香！”菱香忍不住给我讲解：“这次是加了真珠粉和木瓜花，那可是能净肤润肌的好东西啊！前几天下了场小雨，给您准备的还是专门调的祛湿行气的药汤，讲究得很！”
“还有还有，再上次用的是春兰、丁香、桃花的‘三花驻容汤’。我听说大姑娘出嫁前一夜用的就是这个三花驻颜汤，为的就是跟大姑爷同房的时候能肌若凝脂，香温玉软。”
听到这里我才扭身看她，“大姐姐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还用得着搞这出？”
菱香白我一眼，“那自然是用得着！”话落，又眉飞色舞地冲我挤眼睛：“也不知道大姑爷晚上摸过去有没有好生惊艳一把？”
她一脸猥琐实在有碍观瞻，我没忍住拍了下水面，溅她一脸水花，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的，说起别人家的房事倒是一点不知道害羞。”
菱香抹了把脸，斜睨着眼看我，言语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姑娘，我就比您小一岁。况且您都嫁过来一月有余，按理应该已经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才是，怎的听几句浅话就脸红成这样？！”
我下意识摸脸，是有些热乎。转而瞪她，为自己开脱：“我那是被热气蒸的脸红！哪里是——”
我倏地住了口，菱香没察觉出我的异样，漫不经心地拉起我的胳膊细细搓着，嘴里还在自顾自地说：“也是奇怪了，像您这样乍看冰清玉洁，仔细看纯净中又带着一丝秀媚的女子，莫说男人，便是我有时候看了都忍不住心里头犯痒痒。”
“唉……”她长吁短叹，语气却是轻快道：“都怪咱们言大人是个不行的，这么久了也不碰您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您弄进来是养女儿呢！”
我惊恐地掐了掐她，可惜为时已晚。
一声低沉的轻咳声陡然响起，花鸟屏风后面冷飕飕飘来一句：“在下不才，自认无法在九岁当爹，不敢认这么大的女儿。”
菱香“唰”的一下白了脸，木愣地僵在桶里，动作还维持着给我搓手臂的姿势。
下一秒，她在水下一个箭步上前，果断用身体挡住我。我在她身后发怔，视线滑过她纤细的后脖颈，眨眨眼。
忽然意识到女子的清白何其重要，菱香要是被言季看光了，岂不是要吃大亏！
我忙去拉她的手臂，想让她躲到我的身后。要说我们俩之中，谁被看见比较不吃亏，那必然是我这个言季名义上的妻。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伙食好了的关系，菱香明明身子瘦竹竿似的，下盘却稳如老牛，凭我怎么拉都不动一寸。
热气还在弥漫，整个屋子都像笼罩在浓雾烟云中。我想看清言季的神情，可此时室内水汽腾腾，再加上屏风的遮挡，雾蒙蒙之下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瞧见屏风后面显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我望着黑影，紧张道：“王管事说大人今夜会晚归，妾……妾……妾才未去相迎……”
我越说越小声，实在是这客套话太假，自从我嫁进来以后就没去正门口迎过他一次。当然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他神出鬼没的经常不着家。
言季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再开口时倒是平静。
“无事，你慢慢洗，我在外面等。”
他莫名其妙的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我透过屏风望着他模糊不清的背影，心中哀叹，看来今夜又是难熬的一夜……
我推了推菱香，“人都走了，不用挡着了。”想想又忍不住问她：“话说你挡着我作甚？虽说你习惯穿着衣服沐浴，但就薄薄一层衣服，湿了什么都遮不住，你也不怕被言季瞧了便宜。”
菱香摸摸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我挡着做什么？”她琢磨了片刻，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可能是护主心切，一时忘了大人是姑娘的夫君。”
“……”
真有你的，这都能忘。
菱香甩甩脑袋，凑过来拽我的手：“姑娘，我听大人的意思莫不是……”
我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别瞎琢磨，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菱香不知在想什么，盯着我默默看了会儿，才道：“横竖都是大人夜里主动找来，总归不知道内情的下人们不敢不敬着您。来日方长，您不用难过。”
我倒真不难过这个，只是……谁又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活着仅仅为当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心里的苦闷，就跟言季心里头的苦涩一样，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品品，万不可能告诉给旁人听。
“大人还等着，我赶紧给您擦擦身子！”菱香说着，湿漉漉地迈出浴桶，拖着滴水的衣服就拿起布子给我擦脸。
她头发身上哗啦啦的滴水，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也起身拿了架子上的布子给她擦头发，一边嘟囔：“你看看你，急什么。这样湿哒哒的一会儿出去再一吹风，保管十有八有要染风寒，到时候还不是得我照看你。”
我与菱香虽为主仆，但其实相处更像姐妹亲人。
从前在李府若不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互相照顾，怕是早已活不过好几个寒冬。
菱香垂下眼眸，脸颊因为沐浴过后染上两朵绯红。
她低着头咧嘴一笑，道：“哪儿能啊！您现在可是堂堂指挥使的正妻，怎能劳您的尊手！”
“就你嘴贫！”
我俩打打闹闹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妥当，一起走去里屋。
菱香识相地行了礼便躬身退出里屋，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我一眼。
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才对言季欠了欠身，上前给他斟茶。
言季今日穿了一身黑衣，银丝的滚边，腰间一条青色的祥云纹锦带。这身衣服看着格外沉重，换做旁人穿了必定要横添几分严肃和端重，让人看上去老气不少。可言季到底长了张显小的脸，如此老气横秋的打扮，他穿着依旧有几分翩翩少年之姿。
他腰间只挂了一枚吊玉，再无其他点缀。相较于他如今的身份，实在是打扮得过于朴素。
其实衣着饰品应是我这个夫人该为他注意的。然而我，对他的事实在难以上心。
我总觉得，我和他就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个陌生人，谁都不要对彼此过多干涉才是最明智的相处方式。
屋内是一贯的静寂，我倒好了茶退到一边，到底还是客套道：“大人可用过膳？”
他心不在焉地答：“用过。”
“哦……”我干巴巴应了声。
与他实在无话可聊，便只好尴尬地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他慢慢抬眸，眸色似乎比平时暗，我无意间与他的视线相撞，莫名心下突地一跳，赶紧垂下眼眸，避开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
两人沉默着喝了一阵尴尬茶，忽然他开口：“我见你与丫鬟一同入浴，可……”
我一惊，这才想起忘了这茬！
生怕他怪罪菱香不知礼数，赶紧解释：“大人莫怪！菱香素来是个懂规矩的，是我执意让她陪我，大人要怪罪就怪我吧！”
情急之下我忘了惺惺作态地自称“妾”，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大，愣了片刻，而后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我道：“我只是想问，可是你院里伺候的人太少。若是少了，我让王叔再从外面安排些人进来伺候。”
这下轮到我愣神了。
父亲和母亲终归不满我跨过嫡姐们高嫁，也不知是有意为难，还是单纯不愿，给我的陪嫁少得可怜，更是一个陪嫁仆从都没添。
好在言季本人并不在意这些，这要是放在别人家，定要被品头论足地批判一番，但这人是言季，他可是敢在朝堂上与自己的父亲公然叫板，说分家就分家的人。
府中下人只道我格外受他爱重，便没人敢嚼这个舌根。
也就是我头顶上没有婆婆公公，不然，就我这样嫁妆少得可怜，又对言季不上心的妻子，可有的脸色受。
言季府里几乎都是随从和男仆，见我嫁过来硬是一个老妈子都没跟着，当面未言语，第二日便让王管事找了些粗使丫鬟进来打理我的院子。
最高兴的要属菱香，她跟着我苦了那么多年，终于不用粗活细活一手揽，如今总算像个贴身丫鬟的样子，干干伺候主人的细活便好。
我习惯了与菱香相伴，也怕有了别的丫鬟时时看着，菱香在我面前再不敢肆无忌惮。
于是摆摆手，一脸诚恳：“不用不用，妾没那么金贵，就菱香一个伺候妾足够了，大人无需挂心。”
言季没说话，瞧了我一阵，道：“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妾，也……不用称我为大人。”语气竟是出奇的温柔。
我又是一愣，没过脑子便问：“那我叫您什么？”
他眼瞳微转，屋里的烛火映得他双眸灿亮，目光便如星尘碎子落在我眼中。他轻声说：“我字令序，以后你便唤我令序罢。”
我在肚子里默默咀嚼这两个字。
令序。
芳春开令序，韵苑畅和风。①
倒是个极好的名字。
不知他思念的那位，是不是也这样唤他。
①出自郊庙歌辞·享先蚕乐章·永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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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