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一朝离散

浅浅的瓦盆里装满了烧着的木炭,火星儿在瓦盆上方跳跃着,给我们的小屋子添了几分暖意。屋外的寒风拼命灌入墙上的缝隙,试图偷走屋里仅有的温暖。这个冬天是塞浦路斯十年来最冷的冬天。

邻居的鸡尚未啼叫,我和奶奶早已围坐在炭盆边用剑兰的叶子编织着篮子了。我的手指如蝴蝶般上下飞舞,将叶子翻卷成不同的形状。这些年,我早已得了奶奶的真传,编织的手艺不在她之下。

忽然,院子里传来老加勒斯的一声响鼻。我身子一颤,手指竟被剑兰的叶子划出了点儿血。也难怪,我人虽然在屋里,心却有一半在前院。卢弗斯正在那里把成堆的篮子装到驴车上去。

这时,似有一阵强风刮过,然后是篮子落地、四散滚动的声音。我再也按捺不住,便飞奔了过去。

“非去不可吗?”我拉拉他的衣袖说,“天气这么冷,集市上可能没什么人呢?”

他似乎没听见。我犹疑着把篮子摞回原处,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去这一趟值得吗?这天气看样子不会转暖了。”

“我每周都会去集市,十年里没断过。我们家这小本生意就是这样做起来的。”卢弗斯有些骄傲地说,“如果我今天不去,那些老主顾没准就去别家买了。咱们家的生意能做到今天不容易,我可不会因为天气冷就错过一个周的出摊。”

“这我都知道,可我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心里发慌。”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小时候我只要有事求卢弗斯就总会这么做。

卢弗斯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如果你非得问个明白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一定要去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得去集市上赚点钱,好给你买些胭脂。”卢弗斯说,“你今年十三了,咱们过些日子就可以成亲,我的新娘子没有胭脂可不行啊。”

我顿时红了脸,心里却涌起一阵阵暖意。“我要的是和你在一起。没有胭脂咱们照样可以成亲啊。”

卢弗斯握住我冻得冰冷的手说:“其实也不全为了胭脂。上回你不是说你想要一卷希腊文诗歌的卷轴吗?今天咱们要是篮子卖得好,我就有足够的钱买给你了。” 卢弗斯微笑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他竟然一直记得我这个近乎奢侈的愿望。可我怎能让他为我做这些?

“我是开玩笑的嘛。一个卷轴要五个银币,要是买了奶奶还不得被我们气晕过去。而且我一共才认识不到五个希腊文单字。”我说着,一边掸去他肩头的尘土。“再说,最近帕弗不太平呢。上个月老奥鲁斯去集市上卖鱼干,回来的路上不就被强盗抢了个干净,还打了一身伤吗?”

“傻姑娘,别担心。”卢弗斯捏了捏我的脸颊说,“老奥鲁斯大概又喝醉了才稀里糊涂被人算计。我比他谨慎得多。而且我向你保证,不管生意好不好,到了下午,一看集市上的人们都往浴场那边走,我就收摊回家。”

见他心意已决,我知道再劝也是无用。我跑回屋里,拿了一袋无花果饼放在最上面的篮子里,说:“答应我,别光顾着生意把自己给饿着了。我们等你回来再开饭。”

我们拥抱了很久才彼此分开。

然后我静静看着他把篮子牢牢地固定在驴车上,挥起鞭子赶驴,临出门时还对我回头笑了一下。不知怎得,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刺痛了我。

“哦,主耶*su啊,求你把他平平安安带回来。”我暗暗祷*gao着,想让自己安心一些。

眼见卢弗斯的背影消失在门前蜿蜒小路的尽头,我也只好回屋里帮着奶奶做饭去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或者说是卢弗斯和奶奶把我带回家的日子。每年这一天,奶奶都会尽力做些好吃的。

我们的家很小,那个被称作厨房的地方,不过是在角落里的一个小火盆,上面架一口锅,里面炖着我最喜欢的红豆汤,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两块大麦饼。

我一边听奶奶讲故事,一边往炉子里添柴。奶奶的故事总是信手拈来,又引人入胜。她无论看见什么,总能说出点故事来。此刻她正一边搅拌着锅里的汤,一边说着以色列的始祖雅*各用一碗红豆汤骗了他哥哥长子名分的事。

“这个哥哥为了一碗汤就卖掉了自己的长子名分,真是不值。”奶奶一边摇头一边说,“所以,小维塔,你长大了可别犯糊涂,要永远记得什么是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害羞地点点头。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和卢弗斯永远在一起。我从六岁开始就认定了这件事,就像我认定每天早上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

我还在为这个念头甜蜜着,奶奶的目光似乎转到了那两只大麦饼上,她又说起了另一个故事,一个关耶*su基*du用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几千人的故事。

我从小听着耶*su的故事长大。奶奶总是对我说耶*su爱我,我每次都点点头,可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奶奶和卢弗斯的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不过奶奶的虔诚实在让我有些感动,所以她祷*gao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祷*gao。

外面天渐渐暗了下来,雨点随着雷声落下,那种不安的感觉正在我的肺腑之间慢慢发酵。

“他说午后就会往回赶,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家了呀。” 想到他临走时我的种种预感,我越发慌乱,手心也开始出汗了。

“他一定是在给我选礼物所以耽搁了。”我反复这样安慰自己,尽管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奶奶催了很多次,让我吃点东西,我不忍让她更担心,只得听从了。没有卢弗斯的笑声,一桌子饭菜我吃得未如嚼蜡。如果他在的话,现在一定在说着我小时候做的傻事,我一定会假装打他,他也会追着捏我的脸颊。

屋外的天空渐渐变得像炉灰一样黑,却仍然不见卢弗斯的踪影。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卢弗斯是最细心体贴的,从来不会晚归让我和奶奶担心。我不敢再想下去。

***

一排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天幕,村民们慌乱的步伐划破了夜的寂静。“卢弗斯!卢弗斯!”大家一声声喊着,传来的却只有山谷里的回音。

我们从村子一路搜寻到了帕弗,每一刻,我都渴望能在某个角落看见他的身影,却又害怕看到的是卢弗斯被强盗杀害,倒毙在路旁的尸体。

当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我们来到了卢弗斯平日里卖篮子的码头。咸湿的雾气从海上飘来,那刺骨的清冷像茧子一样缠裹着我。不远处,渔民们正在小船上忙着卸货、补网。岸边的商铺伙计们,正拆下昨夜挡在门口的木板。

我的邻居们各自去打听消息了。我看见一位老人正在整理他的鱼露铺子,便立刻迎上去,问道,“老人家,你昨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人? ”我动手比划着说,“大概这么高,头发是深栗色得,在这边卖篮子。”

“让我想想。” 老人眯着眼,歪了歪头,停了一会儿,说:“是了,昨天刚过了晌午,我正在这里擦瓦罐,确实有这么一个年轻人,长得挺俊俏的,拉着装满了篮子的驴车从这边路过。因为当时天冷,码头人少,所以我才记得清楚。”

“你有没有看见他往哪里去了?”

“他从这里经过,然后……对了,他往那边的一只商船走过去了。”老人指了指我身后的码头说。

“那然后呢?”我急不可耐地问。

“我怎么知道呢,小姑娘?“ 老人被我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要看着我的铺子,哪有闲工夫坐在这里盯着每个路过的人?“他又挠了挠头,说,”不过你这么一问我还真想起来了,他好像顺着根软梯子爬到那个商船上面去了。你可别问我却不确定是他,我人老了,眼睛也花了,哪里认得准呢?”

“那你有没有看到从船上下来?“ 我盯着老人的眼睛,急切地期盼着那个我想要的答案。

“这我可没在意。我又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看。好啦,小姑娘,我还有事情要忙,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老人低下头继续擦着那个散发着鱼露味道的大瓦罐。

这时,一位胖墩墩的渔夫好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凑过来说:“我听说呀 ,最近有不少海盗来帕弗拐带人口呢。他们有时候就假扮商人,骗人到他们的船上送货。说不定你那个朋友就是这样被带走的。”

卖鱼露的老人也抬起头来,说:“没错,现在想想那艘商船是看着眼生,奇怪的很。”

我哀嚎一声,瘫坐在碎瓦罐铺成的地面上,觉得周遭一片漆黑。“希望你能找到他。” 那老人叹了口气,安慰说。

邻居们闻声纷纷赶了过来,围住我,关切地打听情况。“维塔,事情不见得真就这么糟糕,没准卢弗斯有急事去了哪里,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呢。”好心的菲斯图斯轻声说着,眼睛却不敢看我。

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卢弗斯被链子拴着,囚禁在海盗地船舱里,浑身是鞭伤的画面。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他要去给我买生日礼物。

我心痛到了极点。

两个邻居说要去帕弗的市政厅汇报一下,虽然并不抱希望官长们能做些什么。其他三个把我送回村里。

一路上,悔恨磋磨着我。我昨天怎么没有拼命拦住他,哪怕多留他一会儿,或许坏人就离开了。我明明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还让他去了集市。这种追悔莫及的痛苦像铁锤一样捶打着我的心。

“维塔,我们送你进屋吧。” 眼见奶奶的小屋就在眼前了,住我家隔壁的马修斯说。

“谢谢你们一路陪着我,我想一个人先静一静。”

马修斯看了看其他两个邻居,叹了口气,点头表示同意。“好吧,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叫我们。” 说完就和另两个离开了。

我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坐下,那种焦虑和恐惧的压迫感我到今天还记忆犹新。我像即将溺死的人一般奋力祷*gao着,仿佛想抓住点什么。我祈求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上*di怜悯我,给我一点勇气进屋面对奶奶那期盼的眼神。

天气依旧寒冷,我头上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我从来没有这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祷*gao过。说来也奇怪,周围的一切没有改变,我的心却悄悄发生了变化,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变化。某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力气站起来去敲门了。

奶奶并没有痛哭流涕,她问明了情况以后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窗边坐着。我陪着她坐着,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又到天明。我好像能看到奶奶的头发是怎样一根一根从灰变白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也不遗余力地寻找过。常常是一大早起来,走上十几里地,见人就打听。我和奶奶每天祷*gao着,期待着,却又不敢太期待,就这样度过了塞浦路斯十年来最冷地冬天和一个在我眼里丧失了一切色彩的春天。

最终,我们放弃了指望。

每个夜晚过去,奶奶都变得更加虚弱憔悴。那个总是忙里忙外,照顾一家人的身影变得瘦削而老态龙钟。她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终日里只是在门口坐着,看着卢弗斯最后一次离家时走的那条蜿蜒小路。

每每有和卢弗斯相貌差不多的年轻人经过,她总是跳起来冲过去,把那人吓一跳,久而久之,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愿从我家门前经过了。

我白天照顾奶奶,晚上要编篮子补贴家用。可是即便如此,家里还是常常入不敷出。不过这种日子也不是一无是处。生活的艰辛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念卢弗斯,去责怪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支离破碎的生活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或者说,是被我生拉硬拽回来了。

祷*gao渐渐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做饭、洗洗涮涮,还是编篮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每当忧伤偷偷来袭,我就祷*gao上*di给我力量让我撑下去。我盼着祂会在我耳边用神秘而微小的声音对我说话,或者赐给我夜间的异*象。

这些事倒是没有发生过,只是每次祷*gao过过似乎都有说不出的平安冲刷着我的心灵,让我倍感安慰。

“奶奶说的对,靠着祷*gao和信心,没有什么可以打垮我们。”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卢弗斯的骤然离去把我的心切掉了一块。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维塔了。

而且我也万万想不到,三年后,灾难会再次降临。而这一次,我真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注:

这一章维塔十三岁,卢弗斯十八岁。古罗马人平均也就活三四十岁,所以法定结婚年龄女的是十二岁,男的十四岁。他俩这个时候是可以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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