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熠独白
我是陈熠。
遇见林晚那个夏天我二十岁,我肩上扛着两道细拐,是这群高中生的军训教官。
他们私底下给我起外号,叫我“黑脸阎王”。我听过,只是不在意。部队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令行禁止,温情是多余的东西。
直到那个午后。我刚从团部开完会回来,我远远看见跑道上有个身影在挣扎。不是体力不支的那种踉跄,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坚持。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裂,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有一种与柔弱外表极不相称的倔强。
像石缝里拼命钻出的一棵草。
“怎么回事?”我问站在一旁一脸怒气的老赵。
“抽烟,被抓了现行。嘴硬,罚她跑二十圈清醒清醒。”老赵语气笃定。
抽烟?我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不像。她身上没有那种混不吝的气质,反倒有种过于懂事的压抑。而且,她那双眼睛,即使在虚脱的边缘,也太过干净,藏不住事。
“停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冷硬。
她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停住,踉跄了一下,茫然地看向我。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蒙着一层因体力透支而产生的水光,里面盛满了委屈、惊慌,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绝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信是她。
手触到她胳膊时,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体温高得吓人。那一刻,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说不清是气她不争,还是气别的什么。
后来的事,像一套标准的战术流程。搜查,取证,在另一个女生身上找到打火机。证实了我的猜测。惩罚了真正犯错的人,我把她拉到树荫下。看着她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又气又无奈,弹了她脑门一下。
“傻不傻,让你跑你就跑,被诬陷了也不知道解释。”
话出口,才觉得这语气过于亲昵,不像个教官该说的。她没敢看我,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红了。
后来,我私下找了他们班主任。我说,班上有个女生,可能长期被孤立,建议调换寝室。我没提名字,但班主任瞬间就懂了。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说:“陈教官很关心学生。”
我面上镇定,心里却咯噔一下。是,我越界了。这份“关心”,似乎超出了职责范围。
再次印证我越界的,是帮她拿被子那次。看着她抱着那么高一堆被子,跌跌撞撞,我心头那股火又上来了。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被人欺负了?
结果不是。她说,是自愿帮忙。
我看着她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忍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卑微的讨好别人?”
她答不上来,像只受惊的兔子。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你很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资格。
真正意识到事情脱离掌控,是晚训后那瓶可乐。
看着她在夕阳下独自打扫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我去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我知道这是违反规定,但就是想给她。
冰凉的罐子贴上她额头的瞬间,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夕阳的光落在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接过可乐,小声说谢谢,脸上有种受宠若惊的、不敢置信的神情。就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坏了。
聚餐那天,我在走廊打电话,看见她捂着肚子往洗手间走,脸色不太好。过了一会儿,我无意中瞥见她裤子上有血迹。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立刻找了个她们班的女生,让她帮忙送东西。然后,策划了那场“意外”——泼饮料,借外套。
做这些的时候,我脑子里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利用教官的身份为她解围,也更清楚地知道,我对她的关注,早已不是一个教官对普通学生该有的程度。
军训结束,我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看着她偶尔发来的,关于学习、关于人际的迷茫,我会认真斟酌措辞,用尽可能温和又不失距离的语气回复。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出阴霾,变得优秀、开朗。像看着一棵原本蜷缩的植物,终于舒展开枝叶,迎接阳光。
我为此感到欣慰,也为此感到痛苦。
我知道,是时候了。
调令下来得突然,西北边防,归期未定。
我坐在即将启程的列车上,打下了那行字:
“你的路在前方,在更亮的地方。不要回头看我这座旧灯塔。”
点击发送。
然后,将那个星空头像,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跑道上面色苍白的她,树荫下惊慌抬眼的她,捧着冰可乐不知所措的她,以及被我宽大外套包裹着,显得格外娇小的她。
她是我带过最听话,也最让人心疼的兵。是我恪尽职守的教官生涯中,唯一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动摇。
我不是她的灯塔。
我只是她青春里的一道逆光,曾经照亮过她一段路,也终将,沉入她身后的地平线。
有些心动,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我是陈熠。
我曾是她的教官,也仅仅是,教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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