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睁开眼,感受到周身尽是凉意。
迷迷糊糊间,一人拎住他的头发,将他生生拖出牢狱,扔在地上。
魏九安左手撑着地,隐约能看见面前人的鞋袜。
正在他努力想抬头看一眼面前何人时,方才拽他出来那人帮了他一把。
那人再次拎起他的头发,逼他抬头,也使他看清了不少。
面前之人正是他视为友人的宋翊璇,亦或说,是举证他结党营私的证人。
宋翊璇还是平常打扮,只是冬日寒凉,似乎是怕冷,现下披了件大氅,手里捧着暖手炉。
魏九安身后传来一声嗤笑:“真是命贱,已经过了这么长时日,怎么还是没能让你死在牢里。”说罢,松开了拎着他头发的手。
只这一句,魏九安便听了出来,他身后此人便是昔日好友王含。
王含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脚踩在他后背,在他的伤口处碾了碾,道:“当初与我分道扬镳,有没有想到过今日?”
魏九安哈哈一笑,道:“王大人啊,若是你为了我认罪而来,那我还可以接受。但你如今前来并非问罪,而且翻起了你我从前的旧账,真是我高看了你。”
王含蹙眉,道:“当初是你见死不救,罔顾了孝道,不管自己的亲人也要保全自身,这样的人,我可不敢交!”
说罢,一脚踹过去。
魏九安吐出一口血,颤抖着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王含也是一惊,道:“你好歹也是当年的武状元,怎会……”
魏九安啐出一口血沫,道:“拜你们所赐。”
王含眸子一闪而过些许忧伤,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宋翊璇冷声道:“赶紧办事。”
王含掩去了那点情绪,接过下人拿来的七节鞭,抵着魏九安的脊柱,将刑狱拟好的口供拿给他,道:“如今不用你亲自开口,刑狱都给你拟好了,只需要签个字、按个手印,就都定下来了。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会为你求情。”
魏九安看都没看口供一眼,只笑道:“你既是我‘罪证’的证人,又打算日后给我求情,你不觉得矛盾?你还是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诓骗我?”
听他这样说,王含不言其他,直接一鞭子抽了下去。
七节鞭与旁的马鞭之类都不一样,这东西就是用七节大小不一的铁块连接而成,不光看着精巧,细瞧瞧,上面尽是绒毛般的倒刺。
魏九安唇角渗出血迹,还是忍着,不打算签。
宋翊璇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了口热茶,看着王含对他动刑,道:“魏大人,其实……我也曾将你当成过好友的。”
魏九安丝毫没觉得意外,反而笑道:“我猜猜啊。当日我出门,在皇城边打了几个地痞流氓,那几人走后,我与谢羌去了湘王府,然后就被你们抓住了把柄。这样说来,是不是很巧啊?”
宋翊璇莞尔道:“继续。”
魏九安便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那几个恶霸就是你们的人,在激怒我后跑出了皇城边上的庄子,然后去给宋姑娘你通风报信,让你和王含跟着我和谢羌,看着我们进了湘王府,然后再买通些下人,想做个假证轻而易举,对吧?”
宋翊璇哈哈一笑,但随即很是无奈地道:“魏大人这番说辞也是严丝合缝,只是无奈,无纸笔,不能记录您这份口供了。”
魏九安微笑着看她,道:“若早在几月前,你说你将我当成好友,我定然是信的。只是如今,谁说的是人话,谁说的又是鬼话,如何分辨啊?”
宋翊璇放下手炉,没理会他,只是对王含道:“能动手就别废话,这点小事要延误半日时间吗?”
王含颔首,一鞭抽在他背上,铁结带起血,收起鞭时,血水顺着鞭子往下落。
魏九安早已无畏这些所谓肉身的疼痛,自然是如何拷打也不会听命于人。几鞭下去,他后背上血肉模糊,但心底却越发笃定某一事。
片刻后,魏九安嗤笑道:“王大人,你的力量可不止于此。”
王含一怔,道:“什么?”
魏九安擦去口中涌出的血,道:“你也是武举中第,以刀剑闻名,舞刀弄枪之人,怎么会就这点力气?换言之,你若是真想就此杀我,怎么就只是如此效果?”
魏九安回想着,道:“你真的想让我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当日在宣政殿,‘大义凛然’地‘揭发’我,那时候才是真的想让我死,对吧?”
王含眼神飘忽,道:“我不记得了,你空口白牙地说,如何作数?”
魏九安似乎被什么逗笑,笑得止不住,但他的身子却不允许,伴随着笑声,血也从口中涌出来。
“你当然可以不记得。”
魏九安抬眸,直视着他:“反正也不是你受了污蔑挨了骂,你自然可以忘在身后一笑了之。”
魏九安似乎得了一种力量搀扶着,竟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比王含略高些许,但身上有伤,踉跄着,也堪堪与他平视。
魏九安笑道:“你今日过来,也并非真的想让我认罪吧?只是想看看,从前一直比你高出一头的武状元如何受挫,想看着我一直为人鱼肉,我猜的不错吧?”
王含看着他,良久,不置一词。
直到宋翊璇开口,道:“我爹真是看错了你。”
听见这句话,王含才回过神。
宋翊璇颇有些轻蔑地道:“本来以为你是个有用的,没成想如此优柔寡断,还不如康大人的一个门下靠谱。”
说罢,宋翊璇起身,对魏九安道:“魏大人,反正你我肯定做不成朋友了,那个废物不敢对你如何,你定然不会死在这里。咱俩的事,等你复了官身,慢慢论。”言罢,宋翊璇径直离开了刑狱,怕是一刻也不愿多待。
宋翊璇刚出刑狱,便与前来传旨的安烬和谢羌打了个照面。
安烬见了她,停下脚步,却也只是礼貌性地颔首,随后就带着谢羌进了刑狱。
宋翊璇回了礼,随后目送着二人的身影远去,良久没举动。
身旁随行的侍女阿玠上前半步,道:“小姐,想什么呢?”
宋翊璇回过神,看着阿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祖上是南临人吧?”
南临是大梁东北方位的一个岛国,与辽东离得近,加上南临人相貌上与大梁百姓无异,所以每年都有不少南临人从辽东来大梁做生意。
这位阿玠姑娘也是一样,她祖上是南临人,因着南临朝廷起了变故,亲王篡权、南临王成了傀儡,那边的商人大多因为世道而无钱可赚,所以阿玠一家也就来了京城。
阿玠一家与易家结盟,但在此过程中,易家不免有些心黑的商贾,夺了阿玠一家的性命,将要杀阿玠时,还是宋翊璇拦下,说小孩子什么都不会记得的,才算是保住阿玠的性命。
阿玠无处可去了,就跟着宋翊璇。她本名叫朴尔昭,宋翊璇给她改了名字,取玠字。久而久之,人们只当她是宋翊璇身边的婢女,忘了她的家人是易家所害,也忘了她本名叫朴尔昭。
宋翊璇突然一提,阿玠也一怔,随后道:“是。小姐有何吩咐?”
宋翊璇微微一笑,道:“麻烦你件事。我要去南临,帮我打点一番。”
阿玠又是一怔,道:“您去南临?宋大人还不知道吧?要不要去说一声?太突然了吧?”
宋翊璇道:“这倒也是……这样吧,你现在收拾东西,去南临打点好了,我回府之后就会与父亲说清。”
另一边,刑狱内。
王含与魏九安还对峙着,但王含还算眼尖,先看见了走进来的安烬。
王含还是要给安烬面子,朝着他作揖,道:“安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吩咐?”
安烬撇了眼他手中的七节鞭,道:“不错,皇上让我来传口谕。”
听此,王含立刻跪了下去,魏九安也刚要跪,却被谢羌扶住。
谢羌道:“皇上说了,魏大人站着听便是,不必跪接。”
魏九安只好作揖道:“那臣便多谢皇上恩典了。”
安烬正色,道:“皇上口谕——宣王含、魏九安前往圣辰宫,对峙结党营私一案。”
这么快。
魏九安自然知道白羽尘的性子,凡是没尘埃落定的事,他都不想搬到台面上来说。如此看来,白羽尘让他们二人去圣辰宫,想必是暗卫司查出了结果。
王含没与白羽尘长时间相处过,又刚刚为官不久,自然是不懂。眼下正在琢磨,还不忘叩首听命。
安烬没管他,朝魏九安道:“魏大人,马车在外头等着呢,您请。”
魏九安拱手,道:“多谢。”
有人扶着,魏九安也就不觉得腿那般疼了。
他快要出刑狱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大人啊。”
魏九安下意识回头,看见了双手正扒着牢门的崔十四。
他一双瘦骨嶙峋布满伤痕的手伸出牢门,似乎要去抓什么似的、挽留似的,呼唤着:“别忘了……让我儿子的尸骨回家……”
皇城。
白羽尘现下并无别的要紧公务,因此,安烬去禀告后,魏九安和王含也就直接进去了。
圣辰宫。
进去后,王含直接跪下,重重叩首道:“臣王含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白羽尘翻阅着一本奏折,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魏九安也跪了下去,道:“臣参见皇上。”
白羽尘抬眸,道:“坐下吧。”
魏九安有些诧异,随后道:“皇上,这不合规矩。臣如今疑罪未明,还是跪着好些。”
白羽尘合上奏折,道:“子矜,坐吧,你这腿熬不住。”
魏九安刚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随后道:“谢皇上。”之后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白羽尘给安烬使了个眼色,安烬便懂事地吩咐宫人给魏九安也上了一杯温茶。
白羽尘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含,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朕听说,安烬去传口谕时,你和子矜都在刑狱,是吗?”
王含如实道:“回皇上,是。”
白羽尘道:“那你是去做什么呢?”
王含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沉默,斟酌字句。
王含本想扯个慌来骗骗他,但却听见端坐在主位的白羽尘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欺君罔上的罪名若是定下来,那你就别想活着出圣辰宫了。”
白羽尘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复。
片刻后,王含才小心翼翼地道:“臣是带着口供去的,让魏九安签字。”
白羽尘笑了笑,道:“哦,带着口供去的?不过,朕怎么记得,历朝历代的案件都是由刑狱里的狱卒记录下犯人的口供,之后再由本人签字的?怎么王大人你还能提前拿着口供去?嘶……是朕记错了?”
须臾,白羽尘接着道:“还是说,御史台已经独断专权到连新规矩都不屑于让朕知道了?”
王含立即叩首,道:“还请皇上恕罪!口供是臣拟的,但臣也是为了皇上能够肃清官场,不让此奸佞为祸朝野。”
白羽尘道:“把那份‘口供’给朕看看。”
王含深知皇命难违,只能双手呈上了那份“口供”,由安烬转交,送到了白羽尘手里。
白羽尘低头看着“口供”,越看脸色越阴沉,直到双手都紧紧捏住了那薄薄一张纸。
片刻后,白羽尘看向魏九安,道:“子矜,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魏九安拱手道:“非臣所言。还请皇上明察。”
白羽尘道:“没事,我自然信你。”
说罢,将自己方才翻看的奏折扔在王含身边,道:“写的倒是滴水不漏,只是朕早看过另一版,这份似乎更真,你也看看,是不是啊?”
王含弯下腰,捡起那本奏折,颤抖着手看完后,又连忙道:“皇上明察啊!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欺瞒皇上啊!”
白羽尘似笑非笑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全部可信,朕的暗卫司尽是捏造是非之徒?”
暗卫司是白珩留下的爪牙,只听命于历代君主。暗中行事,血洗朝堂。
这般说来,向暗卫司论罪,自然也就是忤逆君王。
王含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连连叩首道:“臣绝无此意啊!皇上,臣或许是……臣或许是误会了魏大人,臣知罪了,臣再不敢妄下定论了!”
说罢,王含朝着魏九安行了礼,道:“魏大人宽厚,还请魏大人原谅下官听信谣言、作了伪证,下官向魏大人赔礼谢罪,请魏大人原谅。”
白羽尘也看着魏九安,等着他开口。
魏九安起身,腿伤没好,还有些站不稳,谢羌立即上前扶住他,才叫他没摔了。
魏九安作揖道:“皇上,臣认为,这桩案子结了就好,臣未曾受了冤屈,便已经知足。至于王大人,臣尚不太懂官场该如何处理,所以还要请皇上定夺。”
白羽尘道:“你先坐下。”
随后看着王含,道:“王含构陷忠良、冤害同僚、不忠不义,拉出去廷杖五十,吏部记档,永不升迁。”
仿佛一记重拳落在王含胸口,直到他被侍卫拉下去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白羽尘。
王含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求饶:“皇上恕罪啊!臣如今这般年岁,若是不能升迁就是要臣的命啊!臣又该如何为国效忠啊!”
白羽尘喝了口茶,道:“你构陷当朝摄政王,就没想过万一没查出事情原委,你要的是他的命?”
一口茶咽下去,白羽尘将茶盏放下,杯盏与杯托碰出一声脆响:“朕素来听闻朝堂之上党派相争常常斗个你死我活,不过呢,若是没有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就不要随意听了人家的蛊惑而入局。反正人家不用赌上身家性命,你不过是个引子。”
王含被拖下去后,安烬上前一步,道:“皇上,恕奴才多嘴一句,这案子毕竟牵连了多位大人,只处置王含一个的话,恐怕不足以杀鸡儆猴。”
白羽尘却笑道:“这时候一窝打尽可不上算,宋楠的胆子还要再养一养,日后才好诛连更广。”
若想大权在握,宋楠的死也不算什么,若是能利用宋楠把幕后宗亲都引出来,才是上策。正因如此,宋楠还有用。
白羽尘起身,走到魏九安面前,将他抱起来,道:“偏殿有些远,你这腿还是少行走比较好。先在圣辰宫歇下吧,陈骁在外头候着呢,我让他给你看看。”
魏九安由着他抱上床,终于得了安宁,闭上眼睛休憩着。
白羽尘刚给他脱下鞋袜,便见他已经睡了过去。既然睡着了,再给他换衣裳反而容易扰了他的清梦,白羽尘也就没有再管,只给他掖好了被角。
然而,白羽尘离他近些时却看见,魏九安身子正颤抖着。
白羽尘立即对身后的下人道:“把暖炉搬近些。”
身后的宫人应声,是个宫女行了礼,将要办事。
白羽尘听见宫女回话,顿了顿,道:“罢了,暖炉太重了,姑娘家别累着,你出去找个太监搬吧。”
宫女一怔,随后行礼道:“多谢皇上体恤。”
然而,火炉也搬来了,魏九安虽然好些了,却还抖着。
白羽尘也坐到了床上,将魏九安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暖着他。
片刻后,陈骁走了进来,刚要行礼,便听白羽尘道:“不缺你的礼,过来看看子矜的伤势如何。”
陈骁不敢耽搁,拎着药箱走过去,跪坐到榻边的地上,撩开盖在魏九安右腿上的被褥,便看见了与血肉粘在一起的囚服。
陈骁饶是在宫中行医多年,也没见过哪位贵人伤得这般严重,自然一惊。
陈骁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割开了与血肉粘黏的衣物,让伤口露出来。
这样便看得更清楚了。在魏九安的膝盖到小腿处,鞭痕交叠,分不出伤痕新旧,还有些地方较平滑些,能看出来,是被利器生生割的。
但极为不利的是,他这伤口周围有些地方已作溃烂状,若再晚些医治,恐怕就不成了。
陈骁看后,心下几乎了然情况,抬眸,道:“皇上,这伤口……怕是要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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