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康元年九月十九,徽州的一处偏僻小村落里,出生了一位男婴。
这孩子一出生便啼哭不止,父亲姓陆,还是位书生,打算过几年进京赶考,现在正在读书,以至于妻子生产都不闻不问。
接生婆安抚着怀中的孩子,喃喃着骂道:“这是什么人?十里八乡谁不想要男孩?怎么就他们家装清高?”
不多时,陆父终于还是从屋里出来了,道:“我娘子如何?”
接生婆暗骂句晦气,道:“陆娘子好好的,快看看孩子吧,是个男婴,健康着呢。”
然而,陆父没有多看孩子一眼,便进屋去找陆母了。
陆母躺在床上,她身体强健,不至于留太多血,但还是头上直冒虚汗。
陆父握住她的手,道:“娘子?”
陆母虚弱地道:“男孩女孩?”
陆父道:“听那婆子说是个男孩,往后做何打算?”
陆母心一横,道:“咱家可没那么多钱养个多余的孩子,你还没考取功名,荣华富贵都只在你一人,这关键时刻若是被孩子分取心神,那便不好了。”
陆父想了想,还是没想去个所以然,道:“那,娘子觉得如何是好?”
陆母咬牙道:“这样,明日,你便去村口的弃婴塔把孩子扔了。”
陆父震惊道:“啊?!那毕竟是我的骨肉,就这样丢弃了,行吗?”
陆母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要用你那套读书人的架子来同我说话!要么扔要么不扔,这是关乎你前途的问题!”
陆母刚生产完,身体虚弱,自然是没什么办法抚养孩子的,又不能影响陆父读书,最好的办法是雇人养孩子,但陆家穷,半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孩子扔了。
弃婴塔里。
陆父轻轻把孩子放在塔里,闭了闭眼,最终还是不忍的,道:“儿啊,你的骨肉是我给的,如今,就当你还给我吧。”
说完,起身便走了。
孩子号啕大哭,每一声都像是在说“爹,别不要我,我长大后可以干活,也可以不上学,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陆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但还是往前走,就是不愿意回头。
一片枫叶从树上落进了泥里,又被泥土浸透,伴着孩子的哭声一起,沉了下去。
不久后,从不远处的山路下走来一位道士。
他身穿道袍,朴实无华,但又偏偏在傍晚的夕阳下独具一番意境,清冷又不死气。
道士来到弃婴塔前,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便走进了些。
他将孩子抱起来,毕竟是个大男人,不会哄孩子,又不爱说话,只能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就当安抚了。
不料,孩子竟真的不哭了,静静在他怀里睡着。
道士笑了笑,望着陆父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孩子姓陆,也知道陆家住在何处,就是不愿将孩子送回去了,毕竟这是人家父母不要了。
道士将孩子带到山上。
他早就归隐了,所以有一处自己的庭院,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哄孩子。
他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叫陆明泽。
月明星稀,泽被苍生。
从此,陆明泽有了名字。
道士笑了笑,颇有些自恋地道:“这要是别人找我起名,怎么着也得几十两银子,孩子,你命真好。”
几年后,陆明泽大了些,也会缠着道士,问他叫什么。
道士笑了笑,道:“我有个道号,叫云炔。你可以叫我道长,或者云炔道长。”
陆明泽笑着道:“云炔道长!”
云炔先生笑道:“好孩子,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至于陆父,他到那时还没考取功名,就住在山下的村里。
陆明泽后来也知道了自己不是云炔先生的儿子,便时常缠着云炔先生问:“道长道长,我亲生爹娘在何处?”
每到这时,云炔便冷哼一声,颇有些傲娇地道:“管他们作甚?他们过好日子呢,他们至血肉于不顾,你还替他们操心?”
陆明泽年幼不谙世事,幼稚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云炔先生重重叹了口气,道:“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快去找小黄玩吧。”
小黄是云炔先生捡的土狗,正宗的田园犬。本来只想着让它吃饱了就放生,但是陆明泽喜欢它,便只好留下了。
陆明泽枕在小黄的身体上,道:“小黄,你说我爹娘为什么不要我呢?”
小黄:“汪!”
陆明泽叹气道:“算了,你也听不懂。”说着就闭上了眼,打算睡会儿,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人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那人道:“小孩子别老是叹气,不吉利。睡觉去屋里睡。”
陆明泽睁开眼,看见了云炔先生的脸。
陆明泽“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云炔先生无奈,只好将他抱起来,抱到了屋里。
陆明泽问他:“道长,我瞧你总是孤单单一个人,你的家人呢?”
云炔先生手上替他掖被角的动作一顿,随后扯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许久无言。
时间太久了,久到陆明泽的耐心耗尽,出声提醒:“道长?”
云炔先生这才转过头看他,清冷孤傲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泪水。真是有意思。
云炔先生笑道:“我的家人是你啊。”
他这笑是真心的,但眼泪也流下来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陆明泽到现在也没看见过了。
那时的陆明泽追问道:“那你的爹娘呢?我听山下的孩子说,是个人都会有爹娘的,道长,你的爹娘呢?”
“我的爹娘……”云炔先生楠楠了几遍,随后才回答,“我的爹娘现在在准备,他们要准备做我下辈子的爹娘了。”
陆明泽疑惑道:“下辈子?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云炔先生点点头,道:“都会有下辈子的。”
陆明泽道:“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吗?”
云炔先生道:“下辈子你要遇见更好的人,到时候就没有我了。”
陆明泽想了想,道:“什么人比道长还好?”
云炔先生也想了想,道:“家人,不抛弃你的家人。”
陆明泽道:“你不就是家人吗?”
云炔先生摇了摇头,道:“不,不是的,明泽,不是的。你总有一天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的,到时候你就要离开我了。”
陆明泽道:“那到时候,你不就没有家人了吗?“
云炔先生叹了口气,道:“是啊,到时候,我就没有家人了。”
他当时不懂没有家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云炔先生出门的时候他会很孤单。仅仅是出门而已,他便耐不住寂寞,那要是自己生活好几十年,一定会更加寂寞。
他不想寂寞,也不想让云炔先生寂寞。
后来,他又大了些,开始学会了偷溜下山玩儿。云炔先生就不厌其烦地下山逮他,每次都提着他衣领把他拎上来。
一次,他又被抓回来,不知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了什么,问云炔先生道:“道长,你会死吗?”
云炔先生笑道:“你别咒我。”
云炔先生又道:“我死不叫死,叫羽化,羽化后,我便成神成仙了。”
陆明泽趴在桌子上,道:“那等你成了神仙,我还能看见你吗?”
云炔先生笑道:“不能了。所以你最好盼着我晚些羽化,要不然你就看不见我了。”
陆明泽想了想,傻傻地笑道:“还是当神仙好。”
再后来,陆明泽七岁那年,他又像往常一样跑下山玩,但是这次,云炔先生没有来逮他。
他很是疑惑,只好自己往山上走,回去的路上,他听见村口村民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山里那个道士死了。”
“死了?”
“什么话?用人家的话说是羽化,什么死?”
“啊!还真是!我忘了。”
“……”
道长死了?
来不及想那么多,陆明泽拔腿就往山里跑去。
到了院子里。
陆明泽急忙进了屋,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云炔先生,他没有羽化,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呢?
云炔先生看见他进来,转头笑了笑,道:“明泽回来啦。”
他知足了,他真的知足了,他活够了。
陆明泽的眼前就像蒙了一层雾,瞬间受不住眼泪了。
云炔先生笑道:“明泽啊,去山下吧,找你的爹娘去,这次我不逮你了。”
“快去啊。”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陆明泽都是迷茫的。
在这段时间里,小黄跑丢了,他也去了村子里,找到了陆父陆母。
他们有了另一个孩子,也是男孩,名叫陆楷。
他们一家三口多好啊。
后来,陆父考取功名,陆楷被认为是天降福星,而陆明泽就成了影响陆父学途的绊脚石。
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去了京城享福,陆父也有了官职,是工部侍郎,算个高官。
这小庭院,又只剩陆明泽一个人了。
后来,陆明泽八岁那年在村边的河中捡到一个孩子,就像云炔先生捡到他一样,那孩子快死了。
陆明泽救了他,那孩子就是魏九安,当时也不过**岁。
魏九安醒来后就哭,两人互诉经历,渐渐也就熟了。
再后来,他们开始不满足于现状,往京城走。
他俩一同成了侍卫,陆明泽被分给了白羽昼,魏九安则留在白羽尘身边。
好像日子突然就好过了。
但是陆明泽还是时不时会想起云炔先生,那个羽化成仙的云炔先生。
他真的成仙了吗?
要是真的,那也好。
他的名字都是云炔取的,他是云炔的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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