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白羽尘的生辰,也就是万寿节。
长生殿。
白羽尘自然高兴,不过魏九安更高兴,连忙给他换了一套和自己很配的衣裳。
虽然白羽尘本来应该盛装出席,但是面对魏九安的“威逼利诱”,还是妥协了。
魏九安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道:“我又没虐待你。”
白羽尘搂着他,道:“今日怎么想起让我跟你穿得这么像了?”
魏九安笑着开玩笑道:“宣示主权。”
白羽尘满意地哼哼,傲娇道:“这还说得过去。”
随后,他又不要脸地道:“子矜,你打算送我些什么?”
魏九安笑着道:“早备好了。看看?”
白羽尘笑道:“看看。”
随即,谢羌抬进来一个鹦鹉架子,上面站着一只绿得出奇的鹦鹉。
虽然白羽尘很欣慰自己媳妇给自己准备了礼物,但是对于这只鹦鹉的颜色还是不敢苟同。
魏九安看着他怔愣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不多时便笑倒在了椅子上。
白羽尘看见这鹦鹉就心烦,连忙叫谢羌抬下去了,他可供不起这祖宗。
但是谢羌和魏九安里应外合,下一瞬,安烬就在圣辰宫里看见这只鹦鹉。
说实话,安烬确实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魏九安会送白羽尘一只纯绿的鹦鹉。
再说长生殿内。
白羽尘看着笑得喘不过气的魏九安,颇为无语地道:“我现在严重怀疑那个鹦鹉长得包含了一些私人情感。”
魏九安笑道:“不可能!我是不可能让你跟那个鹦鹉一个颜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羽尘再次“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魏九安搂住他脖子,笑道:“走吧,寿星。”
白羽尘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叹气道:“不想去,还要听他们唠叨,还不如跟你一起过。”
魏九安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道:“那可不行,反正咱俩天天都能见面,每天我都陪着你。”
白羽尘只好道:“行吧,走。”
承明殿。
大臣及几位太妃都已经到了,不过宁太妃却没来,安烬适时上前道:“皇上,宁太妃称病,今日来不了了。”
白羽尘也不是傻子,知道宁太妃这是要彻底跟他摆明立场了,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不过还好,这点插曲没有影响整体氛围。
白羽尘端坐上首,一身明黄衬得他肤色白皙,眸中装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欢喜,但也仅仅是对魏九安。他也可算有些帝王之气了,睫毛垂着。眸如皓月,面似玉雕。
魏九安就坐在他身边,淡蓝锦服柔顺至极,墨色乌发挽至耳后,又留了一缕垂在胸前。他带着笑容,亲近中又不缺疏离。肤如冬雪,身若清风;温文尔雅,映面桃花。
温企看着正座上的白羽尘,拿起桌子上的酒,不由感叹道:“真像先帝啊。”
确实像,白羽尘身上的气质不仅仅是君主的,也遗传了燕康帝的仁慈善心。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白羽尘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而燕康帝是起义成了皇帝,因此,白羽尘身上又多了些皇家的矜贵。
韩辰和他碰杯,笑道:“能不像吗?我记得先帝说过,在诸位皇子之中,皇上是最像他的孩子。”
白羽尘是中宫嫡子,又是大梁建国后第一位皇子,出生便坐稳了太子之位,可谓是天之骄子。
白羽尘没听他们说话,笑着转头对魏九安道:“子矜,我不想喝酒了。”
魏九安啧啧道:“你可别想让我给你挡酒。”
白羽尘笑道:“不用你挡,咱俩一起喝菊花茶吧。”说着,抬手唤来下人换茶水。
魏九安“啧”了一声,也没拒绝。
此时,白羽昼、韩辰、温企和陆明泽四人整齐划一地嗑着瓜子,看着白魏二人的互动,嘴角划出不正常的弧度。
也就在这时,陆明泽余光一瞥,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工部侍郎,也就是陆父。
他身上的官服并不是朱红,显然是没有再升官,他无所事事,也看见了陆明泽。
陆明泽瞬间觉得头脑空了,什么都记不起来,礼乐声都变做了长鸣,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白羽昼察觉到不对,半搂着他,道:“明泽,怎么了?”
陆明泽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转过头笑道:“没事,发愣呢。”
他还是没和陆家人断干净,他不是陆家人了,他应该记住的。
看着下面献舞的舞女,白羽尘却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面前的菊花茶,仿佛喝的不是茶,还是酒。
其实对于万寿节,白羽尘倒不是那么在乎。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个日子,是个能热闹热闹的日子。自从燕康帝和程新燕去世后,他登基,也不再大办了。
他总归还是记得双亲的,他记得,自己的父皇就是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崩逝的。
他回忆起了从前,眼眶酸涩,又仰头喝了口茶。
魏九安看向他,道:“怎么了?今儿可是好日子,今儿再不好好歇着,以后一年都没有安生日子了。”
是啊,以后一年,又要打仗了。
白羽尘转过头看他,眼睛里有了些血丝,但还是笑笑,道:“嗯,今儿是好日子。”
说罢,将杯中的茶再次一饮而尽,仿佛咽下去的不是茶,而是已经刚刚重新泛起涟漪的过去。
宴席结束后,白羽昼带陆明泽回府,然而,白羽尘叫住他,说要给他些文玩摆件。
于是,他只好叫陆明泽自己先往回走。
陆明泽刚出大殿,就看见陆父和陆母站在殿外一旁似是在等谁。
他假装没看见陆家父母,径直走了。不料,陆父重重咳嗽两声,陆母也适时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能再装瞎,陆明泽只好退后半步,拱手作揖道:“下臣陆明泽,见过陆大人。不知陆大人和贵夫人拦住下臣,所为何事?”
陆母的眼泪也合时宜地落下来,哭诉道:“儿啊!你都忘了爹娘了吧?”
她这一哭,引得周围正准备出宫的大臣纷纷驻足围观,准备看热闹。
一个是正在高升的湘王府侍卫,一个是逐渐没落的工部侍郎,这两人若是有点关系,那可就有意思了。
陆父故作稳重地道:“年底边关要打仗,听闻吾儿要高升禁军统领了吧?”
陆明泽面无表情,道:“是。又如何?”
陆父愤愤道:“为父好歹是你的生父,你升了官,不想想为父?”
言下之意就是,你升了官就要在皇上面前给你爹我美美言,要不然就是六亲不顾。
陆明泽道:“我不过是暂任,若想在禁军统领位子上坐着,我得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随后,他轻嗤道:“再说了,我陆明泽和你陆宣有什么关系?我做禁军统领,和你的工部侍郎之位有何关系?”
陆父不愿提起他遗弃陆明泽的这段经历,听他这样说,立刻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他左脸上,怒骂道:“逆子!”
陆明泽积压了将近十年的情绪再也压不下去,他不管大臣们的议论声,怒吼道:“你有什么脸说我是你的儿子?!我的名字,我的品行,乃至我的命,都无一样是你给我的。这条命我早就还给你了,在弃婴塔那天,我就已经还给你了,你还要我还多少啊?”
“十年啊,整整十年啊!十年前你高中榜眼,不愿意带我去京城。十年后你在这种地方见到我,你怎么就想起靠我攀个富贵了呢?”
对啊,已经十年了啊。
他早就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十年了。
这十年里,他早就不是陆家长子,他是云炔先生的家人。他是陆明泽。
他又忘了,他又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承明殿出来的,他只记得自己没有回湘王府,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湖边。
湖上有一座桥,他就站在桥上,往下望。
湖水很清澈,下面没有鱼,或者说是已经游走了。湖水是干净的,没有萍藻。
陆明泽低着头,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掉进湖水里,再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他跨过石栏,纵身跳下。
湖水并不凉,甚至有些暖。
哦,已经夏天了啊。
怪不得,连湖水都是暖的,他的指尖却尽是凉意。
他睁开眼,往上看。他看见有人探着头往下看,与他对上视线,他勉力笑了笑,也算宽慰路人——
“好好活着,不要为我心寒。”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也能感觉到湖水蔓延在鼻腔。他没有想过自己如果淹死会不会痛苦,他只想到,要是他没有淹死,那订棺材还要花钱。
淹死好啊,淹死不用订棺材了。
在意识模糊之前,他闭上眼,突然感受到一个人跳下水,想带他回家。
真的还能回家吗?真的还有家吗?
圣辰宫,晚。
魏九安坐在一旁喝茶,白羽尘则无所事事地转着毛笔。
片刻后,安烬进来道:“皇上,齐济昌齐大人求见。”
白羽尘立刻放下笔,来了精神,道:“快请他进来。”
魏九安也放下茶盏。他已经知道了齐济昌过来干什么,齐济昌也不是傻子,知道魏九安容不得权臣当道,也知道魏九安下一个就要除他的势力,这时候他再不来,那就真的是脑子被门夹了。
须臾,齐济昌从门口走进来。
他一身朱红官服,和韩辰一样。他的胡子留了一些,一身文人气质。身比青松,面如竹石。
齐济昌一进来就要行礼,白羽尘连忙走过来,托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住,道:“老师不必多礼。”
齐济昌轻轻推开他,笑了笑,声音慈祥又不失雄浑,道:“皇上啊,老臣不能失了规矩。”随后,作揖一拜。
魏九安站在白羽尘身后,也连忙作揖行了礼,抬头时笑道:“齐大人老当益壮,红光满面。”
齐济昌拱手笑道:“魏大人谬赞了。魏大人满腹经纶,才识过人。”
魏九安也立刻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一届乡野村夫,往日言论皆随口而出,不得吹嘘。”
白羽尘笑道:“你们二人真行,合着就我一个无才的?”
魏九安跟着笑了笑,随后合时宜地对白羽尘道:“羽尘,我有些馋小厨房的雪花酥了,现下要先出去一趟。”
白羽尘笑了笑,道:“嗯,叫谢羌陪你一同去。”
魏九安朝他又笑了笑,随后便对齐济昌道:“齐大人,失陪了。”然后就出去了。
屋内。
齐济昌见魏九安出去后,“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老臣想辞官回乡了。”
白羽尘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也知道其中缘由,但还是道:“为何?”
齐济昌眼眶里立刻蓄满泪水,道:“皇上啊,您在朝政上大权在握,有些道理已经懂了,有些人已经知道要除了,老臣毕生心愿都已达到了,如今只想在自家院子里安养晚年,仅此而已。”
白羽尘眼睛里也有了泪花,道:“老师……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大臣,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恩师,你也知道,我就算有再大的**,我也不会杀您的。”
齐济昌抬起头,老泪纵横,道:“皇上,既然您将老臣当成老师,那我更要辞官。我是帝师,怎么能成为学生心中的一根刺呢?”
白羽尘哽咽地道:“一定要今天说吗?老师,您知道,父皇就是五年前的今日崩逝的。您就一定要在今日提出辞官吗?”
齐济昌抹了把眼泪,道:“皇上,时候到了,老臣不能成为您的心病,更不能恋权啊。”
“皇上,老臣今日告诉你,若想成为千古明君,你要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还有昔日好友亲朋。身为帝王,有时候冷血无情并不是害处,反而是益啊。你以后要杀的人太多了,一定有奸臣,也一定有忠贞,这是必须杀的,也是必须断的。优柔寡断,必不能留啊。”
白羽尘哭得不行,摇头挽留道:“老师……”
“老师今日就算辞官,回乡也可以继续教书,将来桃李满天下,拥有万千学子。但我此生只有您这一位老师了……”
齐济昌道:“皇上,古语有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老臣当年教你的第一篇文章。”
“皇上,拔了朝堂上的刺,也拔了你心中的刺,方能天下太平。”
齐济昌退后半步,行了大礼,稳住声线道:“皇上,臣齐济昌,拜别圣上。臣回乡间,同千万百姓一起,等盛世降临,等明君贤臣。”
白羽尘不再留了,背对着他,最终挥了挥手。
齐济昌走出圣辰宫后,看见魏九安就站在门口。
齐济昌笑了笑,道:“魏大人,晚上该凉了,回屋吧。”
魏九安也行了礼,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齐大人千古。”
齐济昌笑道:“魏大人啊,我不是朝臣了,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什么痕迹了,以后就是草民一个。不就是一顶乌纱帽吗?我不要了,更轻省些。”
他又补充道:“总比你日后清君侧时杀了我好。”
魏九安抬起头,看着他,道:“齐大人,我也是为了皇上,日后,也一定会有人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杀我,趁我还活着,我给皇上把权臣都除了,叫他安心些,也叫我把罪名背得更牢些,总比他自己背好。”
齐济昌像个长辈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你这点好,干脆利落,说什么就干什么,比皇上强,他还是会顾忌昔日私情。大梁有你这样的摄政王,国之脊梁啊。”
魏九安笑笑,道:“反正我也一定会成为罪人的,我替皇上杀人,我担咒骂,他受赞誉,挺值的。”
齐济昌笑道:“百年之后怎样,谁能说啊?史书便如长河,波涛汹涌,奔流不息,你我都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走出了一段距离,齐济昌回首,看着逆光的魏九安,道:“魏大人,你猜猜,我这一生最得我真传的弟子是谁?”
魏九安猜道:“皇上?或者湘王?”
齐济昌摇头,笑道:“非也。皇上虽是我倾注心血最多的学生,但也并非学得我真性情。至于湘王,更不必说,他的心思压根儿不在圣贤书。”
魏九安拱手,道:“在下愚钝,实不知谁人有此幸。”
齐济昌道:“韩辰,韩谨残,你认识吧?”
魏九安点头,道:“久仰韩大人大名,雷厉风行,经您这么一提,韩大人确实有您的风骨。”
齐济昌笑道:“看来魏大人也看出来了,那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魏九安道:“原来如此,我本认为韩大人无师自通,岂料还是受了您的点拨。”
齐济昌笑着细数自己的学生,语气间都是洋洋得意:“韩谨残、阮述、温企,我都有接触,还有一部分学生是前几年教过的,如今正在筹备科举。”
齐济昌道:“当初,谨残家中困难,我便在课后单独去巷子里找他,授他课业,本不指望他有何成就,结果还真高中,也算是意外之喜。”
齐济昌又道:“还有皇上,虽然不算杀伐果断,但是我教他的为君之道,倒是都学明白了,从前在宫中上课就谨言慎行,一刻都不敢忘,现在反倒是忘都不简单了。”
“还有温企,虽是纨绔子弟,但也当了个地方官,前几日冲撞了皇上,不过还好,皇上记住了我的教诲,不可以私性情行事,也算间接保了温企的性命。他呢,不算天资聪慧,只要不犯事,当个小官也算仕途顺遂。”
魏九安笑道:“那我还要羡慕齐大人桃李满天下。”
齐济昌哈哈一笑,道:“魏大人,论授业解惑,你不如我。”
魏九安还未开口,齐济昌就接了下半句:“但是,论文武双全,我不敌你。”
二人相视一笑。
魏九安又道:“那湘王殿下呢?”
齐济昌叹了口气,道:“湘王之志在山河刀枪,不在咬文嚼字。这事不好论,不能因为我是文官,就否认湘王殿下的刀剑无以兴天下,是吧?他年少时就被宗室压制。所以,我只遗憾,我只通文,不习武。若不然,我也能在兵刃上与他探讨。”
魏九安道:“齐大人倒是不怪湘王不爱文。”
齐济昌道:“文武之分,大同小异,同在天下,异在方法。只要能促进大梁的盛世,文词也好,武艺也罢,无所谓的。我虽辞官,但我看到,湘王会带着禁军大捷,这便是我的毕生夙愿了。”
魏九安不言。
齐济昌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愿你的肩,能挑起河山。”
魏九安作揖,道:“多谢齐先生。”
齐济昌回礼,笑道:“恭祝魏大人大捷。或者,魏将军。”
魏九安一怔,从没人这么称呼他。
旋即,摆手笑道:“我已无武艺,担不起‘将军’一称。”
齐济昌却笑道:“你是我大梁的武官,弃武从文,也无伤风范。”
齐济昌阔步往前走,身披月光,道:“魏大人,大梁的千秋万代,都交给你们了!”
陆明泽没死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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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万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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