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哑巴

于是,何竹回了自己的小家。

他推开门,像是隔了千万年,恍如隔世,但又无法轻易割舍的。

他笑了笑,对屋里道:“娘,我回来了。”

他听见屋里的门“吱呀”一声响,老妇的脚步踉跄,蹒跚地走出来,扑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何竹知道母亲在哭什么,在哭他的眼睛。

好快啊。

就像是刚在前线做了一场惊才绝艳的军师梦,但是这场梦最终还是以他双目失明为代价告终了。

他再也看不见母亲了。想到这儿,他也难受了,道:“娘,儿回来了,儿不当官了,儿陪在您身边,再也不要出人头地了。”

母亲呜呜咽咽的,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但是何竹也看不见母亲的脸了,想给她擦擦眼泪,都怕自己因为眼盲的缘故伤到母亲。

二十年前,万象初始。

那年,村子里何家中降生了一个婴儿,红唇墨瞳,一脸笑面。

何母是个哑巴,这病是天生的,但何母的画功极好,所以便日夜趴在桌子上画画,何父喜欢她的画,每隔几天便去集市上给她买纸笔和墨,日子也算舒服。

何母本来担心自己的哑病会传给孩子,但是婴儿一出生便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哭声,何母终于放心了。

何父何母都是村里人,祖上又没什么积蓄,自己也没念过书,村里刚开了学堂,但是他们又超了龄,闹个睁眼瞎。

何父何母为了名字这事急得焦头烂额,直到学堂里的先生穆寥听说了这个婴儿快要满月还没有名字,索性给他们支了个招,道:“其实吧,若是想知道孩子日后的财运,可以在满月礼上摆些小玩意儿,让孩子自己抓,遂名‘抓阄’,没准儿能物色个好听的名字。”

于是,何父便照办。

满月礼当天,何父摆了些酒席,还请了穆寥,以及按照穆寥的方法准备东西。

拿了些铜钱、笔墨以及何母画的一些丹青,其中,有一幅何母最为珍重的画卷,那是一卷竹子,宁折不弯的竹子。

孩子抓阄的时候,先是抓住了笔墨,然后抓了一会儿,就放下了,随后拿起了那卷竹子,久久没有弃去。

何母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朝何父比画:“你瞧,我儿将来肯定也爱画竹子。”

何父也笑笑,道:“要是这样的话,就给他取名何竹吧,竹子好啊,咱儿子将来肯定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孩子。”

于是,何竹的名字便早早定下了。

之后,何父日夜早出晚归,就为了给何竹挣学费。毕竟当时魏九安没有变法,学堂都需要学费,所以何父才如此卖命。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家里也渐渐富裕起来了。

转眼就到了何竹上学的日子。

何竹穿着何母缝制的青色衣裳,蹦蹦跳跳地牵着何父的手,两个人往学堂走。

何父在路上还不忘叮嘱他,道:“小竹儿,好好念书,咱们家没出过读书人,全靠你啦。”

何竹仰头看着他笑,道:“爹,我知道啦,回头我来光耀咱家门楣,让全村人都有白面馒头吃。”

何父看着他,笑了。

何竹从小就相信自己异于常人,其他孩子抓阄时都抓钱或笔,只有他抓了竹子。

这难道不是非同凡响吗?

所以他坚信自己就是天命所定之人,是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

没过几年,燕康帝崩逝,白羽尘即位,改年号顺阳,大兴文治。

于是,村里的学堂也来了许多新先生,而穆寥知道的也不算多,顶多能算个书生,算不了什么名门大家,自然比不过朝廷派来教书的人,他就被遣回去了。

何竹还是挺喜欢穆寥的,听说穆寥不在学堂教书了,立刻去找他。

何竹看着眼前的穆寥,还是以学生的身份向他行了礼,道:“先生,今日学生去学堂听书,没有看见先生,先生怎么不去了?”

穆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小竹儿啊,以后你都看不见先生啦。”

何竹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点酸涩,道:“先生要去哪里?等学生长大了,学生去找您。”

穆寥笑笑,道:“去一个桃源佳境,你找不到我的。”

穆寥果然走了。

他坐在牛车上,背上背着好几卷书,坐在牛车上,迎着夕阳出了村子,还笑着朝何竹挥手道别。

何竹想去追他,但是追不上了。

后来,穆寥死了。

穆寥本就是孤儿,自己求学才有了些见识,如今后浪推前浪,他也被遣走了,本来想去看看师傅的,结果师傅寿终正寝,已经驾鹤西去了。

如此一来,他再无牵念,便也从江边跳下,去天界说书了。

他自信自己可以通过这一点学识拼出一方天地,但是天外有天,他唯一的依仗也没有了,这人还活什么劲啊?

何竹得知穆寥投湖,哭了一天,他知道先生不会回来了,也知道再也看不见先生了。

这是他出生后,第一次有人死在他眼前,第一次看见自己身边的人死去,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还是信自己是天之骄子,他还是信,穆寥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先生,只是先生先行一步罢了。

晚上的时候,他还特意问何父:“爹,我以后会成为像先生那样的人吗?”

何父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也可以安稳做一个普通人。”

何竹摇头,道:“不好,普通人不好。”

何父笑笑,道:“那你像成为什么人?像穆寥先生那样的人?”

何竹点头。

他身边村子里的所有小孩子都知道穆寥,所以他觉得穆寥就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人。

何父笑道:“小竹儿,你真傻,穆寥先生也是普通人,等你走出了村子,你就会知道,没有更多人会崇拜穆寥先生的。”

何竹疑惑,道:“为何?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您知道,娘知道,隔壁的阿浦也知道,村东头的小荟同样知道,为什么村子外面不会有人知道?”

何父哈哈大笑,道:“因为咱们村穷啊,咱们村里人的见识见不到大人物,眼光短浅,只能见到一个穆寥,所以你就觉得穆寥颇负盛名喽!”

何竹那时候还不懂父亲的意思,但他心中还是认为穆寥最有文采,认为自己日后一定也和他一样惊才绝艳。

又过了几年,何竹也大些了,开始喜欢青绿色的长袖衣裳,开始喜欢折扇,开始喜欢娘亲画的竹子。

何竹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有些才学了,能写文章,能吟诗作赋,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

随之而来的,爹娘的脊背也有些弯了,不知从何时开始,都拄上拐杖了。

母亲的眼神不好了,也开始双手无力,开始不爱画画,画不出竹子了。

父亲照旧下地干活儿,照旧捧着那一小点银子过日子。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没有何竹所想的起起伏伏、悲悲喜喜,还是那样平凡的过着。

直到有一年,县令被贬官,换了个世家公子过来管边关一带,成了新县令。

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把百姓当牲口都是常有的事,自然也不会好好管理农田。

贪污更是常有的事,此人在大梁原有的税收基础上还要求农民百姓多上交给他自己二分之一的税前收益。此举虽引得众人不满,但是又没有胆量揭竿而起,便只好忍气吞声,不说话了。

后来,不知从谁那里得知,此人是当朝睿王之嫡长子,日后世袭,现在便是世子了。

那天,何父被世子的手下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回来,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何母看着心疼,但也不敢去找世子理论。

睿王何许人也?燕康帝的手足兄弟,其子更是骄横跋扈,在京城时就闯下过不少祸端,但是当时的朝廷由宁太妃把控,朝臣们的心也都偏向睿王,多次闹出人命也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父子,连皇帝白羽尘都无可奈何,平头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何竹看着父亲的样子,心疼极了,二话没说就跑去衙门,要去找世子理论。

何竹确实进去了,也见到了世子。

府兵让他跪下向世子行礼,何竹愣是不跪。府兵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他也只是单膝跪地,又立刻起来了。

世子觉得他有意思,便免了跪,嘴角带着肆虐的笑,问他道:“你是何人?求见本官有何要事?”

何竹眼角红红的,道:“我叫何竹,你的手下将我的父亲打伤,你做何解释?”

世子笑着,道:“你父亲是谁?我可不认识。一介草民罢了,天生贱命,难不成还要本官给你们赔偿?”

贱命么?贱民么?

何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那你别吃贱民种出的粮食!!!”

世子大笑着,没有说话。

突然,何竹后背被人踢了一脚,他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几个衙役抽出小臂粗的木棍朝他身上抡去。

他疼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还是天之骄子吗?那为什么我连公道都讨不来?

我还是惊才绝艳吗?那为什么我被打都无法还手?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回家后,何父看着他重伤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竹儿啊,你怎么可能讨到公道呢?”

何竹哭了,他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做不到天之骄子般的举世无双了。

何竹就是普通人,就是千家万户都有的普通人。

那年冬天太冷了,何父的伤口感染,死了。

下葬时,何竹和何母连棺材都买不起,还是半个村子的人一起凑出来一卷草席,才将何父草草葬了。

那天的天很阴,何父下葬后,阵阵凉风吹过来,让本就寒凉的初春又添了一丝冰冷。

何母跪在坟前,呜呜咽咽地哭着。

哑巴也能发出声音啊。

何竹第一次知道。

但是他并不觉得新奇,只是轻轻搂住母亲,道:“娘,回家吧,爹再也不会吃苦了,您放心。”

他那个哑巴娘只是朝他点点头,抹去了泪痕,不哭了。

何父死了,何家的田地还要有人种。

于是,何竹不念书了,他开始撸起袖子下地干活。

原先他都只是帮父亲干活,然而今天他走进田地时,却见不到那个瘦小的父亲了。

他是哭着把种子播撒下的,播一粒,流一滴眼泪,眼泪都能浇灌农田了。

小小的种子,今天开始隐去了惊才绝艳的理想,埋下了步步高升的渴望。

小小的种子。

何竹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也是个小小的种子,被播进土里,就不见了踪迹,就没人在意小种子所经受的那些苦难。

所以他要做官,他在等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实现他幼时的梦想,让家家户户都吃上白面馒头。

后来,魏九安来了。

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带着禁军打了胜仗。

但是,没有人会记得小种子的微薄成就,没有人会在意片刻的宁静。

于是,他如天助军师般来,又如清风润雨般走了。不留痕迹。

只不过,这场大梦的代价,是他的一双眼睛。

一双能看见百姓疾苦的眼睛。

从此没有了。

回到现在。

何竹看着自己的母亲,笑了笑,道:“娘,儿子带着他们打了胜仗,儿子棒不棒?”

他能感受到,母亲似乎点了点头,但是他又无法确定。

他又道:“但是,娘,儿子贪图一时小利,又打了败仗,儿子便回来了。”

他长出一口气,道:“娘啊,以后会有清官过来治理边关的,到时候人人都能吃上白面馒头了,但是那个清官再也不是儿子了。”

他不会平步青云了,不会流芳千古了,也不能看见世间万物了。

都没有了。

活着的时候,是无名之辈,死后,就是一捧黄土了。

何竹释然地笑笑,抱住了母亲,道:“娘,儿子累了,不想身似浮萍缥缈。儿子回家了。”

“儿子没有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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