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
魏九安坐在桌案前,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快要累死了,要想下一场战争的策略,要总结死伤人数和白羽昼一起上报朝廷,要鼓舞军心,要自掏腰包给禁军的伙食加肉和白面馒头。
禁军现在驻扎在边关,这边贫苦,只有粗粮,没有白面馒头和大米饭,只有面和一些汤。
禁军是从京城来的,吃不惯这些,任何方面只要有一点不让战士满意,他们都有可能因压力太大而崩溃。
陆明泽死了,何竹走了,又刚打了败仗,战士们军心溃散,现在就是体现魏九安价值的时候了。
于是,禁军和程家军签订了停战协定,短时间内不再发起战争。
在停战期间,魏九安几乎日日都要给禁军做“心理疏导”,凭这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禁军可算又有了一些希望,不至于就此放弃自我。
所以,此时的魏九安格外疲惫,恨不得坐下就能睡着。
就当他刚打算开始打盹儿时,谢羌从门口进来了,道:“主子,年粟大人来了。”
魏九安被迫睁开眼,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年粟。
他挤出一个生硬的笑,道:“年大人有何要事?时候不早了,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明早再说也不迟。”
谁知年粟却向他行了个军礼,满面愁容,道:“魏大人,属下家里来信,说小女病重了,希望属下能回去一趟,还请魏大人成全属下回家一趟!”
魏九安愣了一瞬。
毕竟入冬了,不管是京城还是何处,得病都不算罕见了,所以这话绝不是谎话。
虽然现在停战,但禁军平日还是会多少练练身体素质。年粟是副将,自然要监督,校场虽然不经常需要他干什么,但程家军不是守信用的,若是突然开战,没有年粟也艰难。
再说了,前线战士回家?史无前例。也没有合适的理由给他批假。
魏九安想了想,道:“大概多长时间?半天能解决问题吗?”
年粟见有希望,立刻道:“能!属下到京城后,只需要看贱内和女儿一面就好,不会有别的行程。”
魏九安问谢羌道:“谢羌,湘王还没让信使把信送到京城吧?”
谢羌道:“没有,预备明日遣人送。”
魏九安想到了办法,道:“年大人,你明日和信使一起去京城面圣送战报,顺便回家看看,速战速决,听懂没有?”
年粟立刻行了大礼,道:“属下多谢魏大人恩准!”
魏九安笑了笑,道:“天色不早了,回去歇下吧,明日启程,别太劳累了。”
第二天,年粟带着信使出发了。
本来朝廷要求昨日就要走,结果白羽昼没有整理好战报,便延迟了一天,今早年粟只能是快马加鞭地带着信使往京城去,出发太急,连换洗衣物和盘缠都没带多少,官服更是只带了冬季和夏季两件。
路上,路过来时分头绕的那座山时,遇到了山上下来作乱的土匪。
毕竟此地临近边关,边关又在打仗,魏九安等人无暇顾及土匪的举动,便没怎么注意,这也就放任了土匪作恶。这就让年粟遇上了。
信使不愿破财消灾,还要抵抗,被土匪一刀割破了喉咙,死在了山里。
土匪也是一点都不废话,直接将他的冬衣都抢去了,连同冬季的官服,都被搜刮走了,包括盘缠,也抢去了。
万幸的是,马还是留下了。
年粟来不及惋惜,忽悠走土匪后,立刻继续往京城赶。
土匪搜刮完后,已经快到午时了,就算八百里加急赶过去,也要到明日才能上朝呈上战报了。
他没时间为信使伤心,他还要赶紧呈上军报,赶紧回家看看家里人。
下午太阳落山前,年粟终于进了京城。
彼时的京城飘着雪,鹅毛大雪往下落,轻轻的,落在地上就没有痕迹了。
刚进城门,宫里传话的太监便拦下了他,道:“年大人,皇上口谕,您不用等明日早朝时呈军报了,现在即可入宫面圣。”
年粟大喜过望,笑道:“好!烦请公公带路。”
于是,年粟拿着白羽昼和魏九安统计出的军报进了宫。
圣辰宫。
白羽尘靠在椅子上,眼里有了血丝,显然是熬了几日,书案上还摆着没批完的奏折,墨盘里的墨都快干了。
看见年粟进来,白羽尘立刻打起了精神,直了腰板。
年粟刚要跪,白羽尘便摆手道:“不必,先说正事。”
年粟立刻将军报递给了安烬,安烬又将军报呈给了白羽尘。
白羽尘立刻将军报摊开,开始看内容。
禁军此战确实伤亡惨重,由陆明泽带领的第一批禁军几乎全军覆没,弓弩手没起什么作用,没什么死伤,白羽昼带领的第二批禁军则死伤较小,顶多算是伤的多。
不过,白羽尘最在意的不是人数,而是奏折和军报上的字迹。
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是魏九安的字。
魏九安没怎么练过字,他第一次写的奏折上的字还很粗糙,直到后来白羽尘闲下来就带他练,慢慢就好看了。
这次,魏九安的字有些抖,甚至还有几滴晕开的浅墨点,这是不曾有的。
但是白羽尘由此就能看出——魏九安这是心情低落了。
可能是伤心,可能是哭着写的,也可能是害怕,反正不是平时的心情。
是因为禁军的死伤人数以及近几日的疲劳。白羽尘都知道的。
他知道魏九安这几天会很累,他知道魏九安这几天没人可以倾诉。
他都知道的。
只不过,年粟给他的,所有军报和奏折,没有信。魏九安没有给他写信。
白羽尘抬起头,看着年粟,道:“戍边将士如何?”
年粟开口道:“回皇上,挺好的。”
白羽尘道:“禁军伤员恢复的如何?”
年粟道:“已经开始回归状态了,现在停战,禁军有足够的时间休整。”
白羽尘道:“南临有没有派兵支援禁军?”
年粟道:“一点点,但不多,有和没有一个样。”
一片寂静。
白羽尘不说话了,年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等着他先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白羽尘才踌躇着开口,道:“魏卿如何?有没有伤到哪里?旧伤有没有复发?”
年粟也沉默了片刻,才道:“魏大人挺好的,皇上不必挂念了。”
白羽尘喃喃道:“既然挺好的,怎么就不给我写信呢……”
年粟道:“许是太累了,忘了吧。”
白羽尘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
他道:“年粟,朕听说魏卿允许你回家看看,你现在回去吧,明早启程回边关。”
年粟立刻跪了下去,叩首道:“多谢皇上!”
白羽尘长出一口气,道:“别谢朕,谢摄政王吧。”
京城的冬天太长了,边关的冬日又太冷了,飞雪下个不停,冰霜也结了好几层。
子矜最怕寒了。
年粟从圣辰宫出来时,雪更大了,还夹杂着冷风。
他的冬衣被来时路上的土匪窃后,就没有保暖的衣物了,一点都没有,他现在还穿着夏季的衣裳,冷风一吹,更加寒冷了。
风啊,莫吹。
他这样想着,但是不尽人意。
雪越来越大了。
他走在巷子里,才过去三个月,却像是好多好多年。
可能是被冰雪覆盖的缘故,可能也是风雪阻挡了视线的缘故,他有些看不清回家的路了。
这条路一直都是又宽又阔,现在却变得窄了。
这条回家的路,他快要看不见了。
他还强打着精神,他要回家,好不容易得到的回家的机会,他不能浪费,也不能连家都不回啊。
他走到街边的药铺里,哆哆嗦嗦地道:“郎中,来些治风寒的药。”
他的女儿染了风寒,小孩子在冬天遇上病痛,很容易丧命的,所以他才执意要回家。
郎中慢悠悠地给他拿了药,才施舍般地瞟了他一眼,道:“给家里人买的药吧?”
年粟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点了点头。
郎中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不要你的钱了,这年头,世道也是乱啊。”
年粟接过药,小声说了一句:“马上就不乱了……”
是啊,马上就不乱了。
马上就能过上不用打仗、不用防御外敌的好日子了,马上就能了。
他辞别郎中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灯笼。
雪和灯笼相映,正红色在雪中格外刺眼。
但是边关一带没有灯笼,甚至没有“年”的概念,只有“生”和“死”。
快到了……快到了!
到家就好了,看见女儿就好了,到时候一切都好了。
但是雪越下越大,他实在是太冷了。
他倚靠在墙壁上,坐在雪堆里,像是感觉不到冷了。
一瞬间,浑身的气力似乎都用尽了,想站起来,但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冥冥之中有一点预感——他回不了家了。
再也回不了家了。
也没法把药拿给女儿了。
对不起啊。
爹爹很想很想回家的,但是爹爹真的撑不到回家了。
我的女儿啊,真是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过年了,我连家都走不到了。
这条路,今天怎么这么长啊。
怎么就长的没有尽头了呢?
怎么就不能让我走到头呢?
往常,他恨不得快走几步就能到家,今天怎么不能了呢?
视线模糊之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了。
她们站在小巷的尽头,笑着朝他招手。
快回来吧,边关太冷了,回家吧。
但是京城也冷啊。
京城怎么这么冷啊?天子脚下,怎么连一点暖意也没有啊?
这不能怪我的。
京城的冬天太长了,我挨不到头了。
回家的路也太长了,我走不完了。
不能怪我的。
顺阳五年腊月廿八,禁军千夫长年粟,卒。年三十二。
他身上唯一还有些温度的,是那包药,一直被他敷在胸前,用心头的唯一一丝温热暖着。
年府。
小女儿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妻子翘首以盼,看着门口,盼着年粟早点回来。
她喃喃着:“说好了会回来的……”
她不知道的,年粟再也不会回家了,她等不到了。
小女儿有气无力地道:“娘亲,外面下雪了吧?”
妻子这才回过头来看女儿,道:“嗯,下了,你早点好起来,等你爹回来,让他带你出去堆雪人去。”
小女儿笑了笑,那是一个苦涩的笑,但是还是真心的。
她道:“娘亲啊,我刚才睡着了。”
妻子蹲在床边,问:“做梦了没?”
小女儿点头道:“嗯,做了,我梦见爹了,我梦见他叫我跟他走,去一个地方,那里不会有风寒了。”
小女儿笑着道:“娘亲,我怕你一个人孤单,就没答应。女儿好不好?”
妻子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眼含泪水,道:“好,我家小芸儿,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小芸儿笑道:“娘亲啊,我不想去的,但是爹一定要让我去,他说我若是不去,他也会孤单的。”
妻子的泪水落下来,哽咽道:“不去,小芸儿,咱不去,你还要陪着娘呢。”
小芸儿还是笑着的,道:“娘亲,我也不想让爹孤单啊。”
“娘亲,等来年你给祖父和外祖父上坟的时候,多带些纸钱吧,我怕不够用,我怕到了那边还没有钱花。”
妻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芸儿便又道:“爹爹不会回来了,我也等不到爹爹回家了,我去找他。娘,我撑不住了。”
寒冷的冬日,年粟终于还是见到女儿了。
终于,还是回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家。
陇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