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猎2

自从那日魏九安被当众廷杖后,就休起了病假。

但他一直没回侍卫司,而是被白羽尘留在了偏殿。日子久了,坊间传闻,人人都说魏九安成了个废人,说此举实为圈禁。

魏九安且不以为然。他如今休了病假,正好得空,又不需伴驾。如此清闲自在,哪还有功夫搭理外头的流言蜚语?

但或许是因为伤口未愈的缘故,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每日高烧,如今痊愈了也不打算做些什么,只是每日窝在偏殿睡觉,睡醒了就托人从侍卫司要些饭食。

朝堂上似乎有不少大事,以至于白羽尘都抽不开身去看他,只遣人送来了不少赏赐。

不过这些好东西落在魏九安眼里,便等价换成了金银,他只等着出了宫去卖钱,却没留意过瓷瓶上的鸳鸯纹样。

一日午后。

魏九安正窝在床上看书。平日里,这个时候他该去当差。但如今正好病假,也就不用顶着大太阳当差了。

他正看得投入,却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响。

魏九安抬起头,正好对上推门进来的白羽尘的视线。

白羽尘尴尬地一笑,道:“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这个点儿你要睡一会儿。”

魏九安坐直了些许,道:“臣身上有伤,不能见礼,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立即道:“你好生歇着。”

魏九安颔首,道:“多谢皇上。”

白羽尘余光一瞥,看见桌案上堆着不少摆件药盒,仔细一瞧,却见堆着的几乎都是自己让人送来的赏赐。

白羽尘道:“这东西送来便是让你用的,怎么我看着盒子都不曾开过,可是用不惯?”

魏九安垂眸,道:“臣用不起好东西,又不敢辜负了皇上的心意,所以都放着。”

白羽尘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道:“不必这般拘束。”

随后笑问道:“难不成,我看着像个暴君?”

魏九安却是惶恐,道:“臣不敢。”

白羽尘笑道:“好啦,知道你不敢,你最是谨小慎微。我方才去找了几个侍卫聊天,听他们说,前几日是你生辰?”

魏九安莞尔,道:“多谢皇上记挂。正是臣被赐廷杖的那日。”

白羽尘的笑容一滞,随后似乎也想起了伤心事一般,道:“抱歉。”

魏九安起身,后背上的伤还没好透,他一动便牵扯伤口,疼得不行。

白羽尘也起身,连忙扶住他,道:“这是作甚?”

魏九安的胳膊被他扶住,有些不自在,轻轻抽回手,道:“是臣僭越了。”

白羽尘也抿抿唇,道:“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更何况你的伤还没好。”

魏九安微微一笑,随后看向他,道:“皇上,你与世人说的,似乎有些不同。”

只是这轻飘飘一句话,却惹得帝王耳根通红,撇过头去不再看他,生怕露了破绽。

白羽尘掩唇咳了两声,道:“我让御膳房备了些补品,待会儿端过来,你多少吃些。”

魏九安道:“多谢皇上。”

话音刚落,宫人端上来一碗鱼汤,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熬好。

魏九安接过鱼汤,颔首致谢。

白羽尘犹豫片刻,才道:“用不用我帮你?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魏九安盛起一勺汤,吹了吹,抿了一小口,道:“谢皇上关怀,臣……我的胳膊早就好了,不敢劳烦皇上。”

白羽尘微微笑道:“合不合胃口啊?若是喜欢,我多让御膳房做些给你送来。”

魏九安也笑,道:“很好。多谢。”

白羽尘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拘谨,抿了抿唇,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还是自在些好。”

魏九安刚想开口,就听站在一旁的安烬笑道:“魏侍卫好福气。这鱼可是皇上亲自挑的,从尚食司选了最肥的一条,拿来给您补身子。”

白羽尘回头,埋怨道:“这些事说了做什么?子矜还在养伤,让他知道这些作甚?”

安烬立刻请罪,道:“奴才知错了,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安烬退出去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彼此都默契地不说话,一个垂眸敛目不再多言,一个搅动鱼汤阖了眼帘。

还是魏九安先开口打破了僵局,道:“皇上为我做这些,是为什么?”

有三个字梗在白羽尘喉咙里,死活说不出,只好换了个说法:“你毕竟……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

魏九安轻笑一声,道:“恐怕不止吧?”

白羽尘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道:“魏侍卫觉得还有什么?”

魏九安放下鱼汤,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道:“皇上可曾听过‘分桃之爱’的典故?”

白羽尘年少时读名家典籍或者谋略书籍偏多,这一类型的,他几乎不看。就算看了,也早就抛之脑后,只当是一笑。

魏九安见他久久未言,便给他讲了起来,道:“春秋战国之时,晋国人士弥子瑕去到卫国,使得卫灵公一见倾心。后来,弥子瑕得知其母急病,无暇顾及礼数,便乘了卫灵公的车驾前去探望母亲。次日,卫灵公得知此事,听了弥子瑕说明情况,不仅没有引得卫灵公勃然大怒,反而将其感动,认为弥子瑕孝顺母亲,大加赞赏。”

“之后,二人出游。卫灵公与弥子瑕去了一处桃园,弥子瑕将咬过一口的桃子分给卫灵公,卫灵公大喜,认为这便是弥子瑕对他的爱意。”

“然而,岁月匆匆。多年之后,弥子瑕容颜不复年少,逐渐衰老后,卫灵公便慢慢厌烦。回忆起当年的所谓‘赞美’与‘情爱’,却认为弥子瑕年少之举目无君上。色衰爱弛,终不成佳话。”

魏九安看着他,歪了歪头,道:“皇上不妨猜猜,这时候的弥子瑕如果再给卫灵公一个咬过的桃子,卫灵公还会不会觉得弥子瑕爱他爱得深切?”

白羽尘没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魏九安哈哈一笑,摇头,道:“再也不会了。弥子瑕最后的结局我并不知晓,不过,没了君主庇护,他还能在那个乱世活多久?”

白羽尘道:“你是怕我也似卫灵公?”

魏九安道:“不敢。我不敢妄言,也不敢随意相信身为君王之人能一生只对一人真情实意。皇上坐拥四海,有太多人争着抢着要凑到您身边,您自然是随意了。但如若我也这般,万一赌错了,我也会如同弥子瑕一般再无退路。”

“所以,皇上是把我当男宠,还是真正的爱人?”

白羽尘开口,道:“你不信我也正常,毕竟你我刚相识还没几日。”

魏九安道:“皇上错了,我如今谁都不敢相信。”

白羽尘笑了笑,道:“我能理解,你是逃荒而来,自然不会轻信旁人。不如这样吧,你就权当我没有那般心思,就当我是心疼你的伤势,才送来鱼汤。若是实在不愿,我让人把汤倒了也是。都无妨的。”

魏九安又一次垂下眼帘,道:“我有些困了,不愿殿前失仪,请皇上先去处理政务吧,待我几日后当差,再去谢过皇上的恩典。”

随后,似乎怕白羽尘多想,他又一笑,道:“皇上放心,我还没定下心好好想以后的事。不过,在我想的这段时间内,皇上在我心里,依旧是我相见恨晚的知音。”

白羽尘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便走了。

刚出了偏殿的门,白羽尘眼眶便红了。

或许是这次不一样了吧。他心里想。

他从小就是皇长子,有太后和各位长辈庇护,之后又入主东宫,可谓身份高贵。这般说来,几乎从来没有人敢忤逆他。

但他心里还是一片荒芜,没心悦的人,日子枯燥得要命。

如今,这片沙漠上刚刚抽出了一小株嫩芽,却又不得已暂时隐去。

安烬见他有些难受,立刻上前一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奴才的那番话……”

白羽尘看向他,眼眶更红了:“你说子矜想要什么?”

安烬一怔,随后道:“奴才不过是个太监,哪里懂如何讨魏侍卫欢心的事?若是皇上想知道,奴才去侍卫处帮您问问?”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不必了。”

安烬又想了想,道:“虽然奴才不懂,但魏侍卫毕竟武将出身,而且还有半年就要秋猎了……这御前随行可是无上荣光,若是皇上真的想与魏侍卫更近些,或许可以试试。”

白羽尘这次倒是没过多思虑,道:“好。你晚上去传旨,秋猎时让魏九安做朕的贴身随侍,与朕同行。除此以外,不需旁人侍奉。”

安烬微微一顿,还是劝道:“皇上三思啊。您这份心魏侍卫自然明白,但秋猎若是仅他一人随侍,恐怕也不妥……”

白羽尘却没在意,只是淡淡道:“传旨便是,哪来的废话?”

见白羽尘心意已决,安烬何尝不是了然于心。

晚上。

安烬将旨意传到偏殿时,魏九安正在用晚膳。

他住进了偏殿,便足以证明圣恩眷顾。因此,宫人们皆是不敢怠慢,晚膳也不似在侍卫处时那般单调,反而,这些菜品都是平日里白羽尘提点过的,御膳房精心研习才敢端上来。

魏九安没穿侍卫的官服,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广袖长袍,头发散着,随意地散落下来。

他正嚼着鱼肉,想着白羽尘这几日的言语行为,不由得有些想笑。

他小时候就没什么朋友,也是由此,他唯一一个敢真心托付的只有陆明泽。如今突然跳出个人,种种行为写着心悦他,那人还是天子,他难免不惶恐,也自然不敢随意托付。

只是他似乎没注意到,因着他午后多喝了些鱼汤的缘故,晚膳饭桌上莫名多了不少鱼肉。

片刻后,安烬走了进来,笑道:“恭喜魏侍卫,皇上口谕,让我来传句话。”

魏九安立刻起身,跪了下去。面对圣旨,他还是不得不严肃些的:“臣接旨。叩问皇上万安。”

安烬道:“圣安。皇上口谕,十月秋猎,命从二品侍卫魏九安一人随行在侧,贴身侍奉。”

魏九安一怔,随后叩首,道:“臣领旨。必不辜负皇上盛恩。”

安烬传完了口谕,立刻笑盈盈地扶起魏九安,道:“魏侍卫快起来,地上凉。”

魏九安起身,作揖道:“多谢安公公。”

安烬也拱手道:“恭喜魏侍卫。自我大梁建国以来,天子秋猎时的随行侍卫不少,但从未有过独留一人的先例,您这可是整个大梁独一份儿啊。”

魏九安微微笑道:“必不辜负皇上信任。”

安烬凑近他几分,在他耳畔道:“这功名利禄一显,危机也多啊。”

魏九安挑眉,道:“安公公这话是何意?”

安烬也如实道:“若是多人随行还好,但若是独您一人……那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魏九安“啊”了一声,作揖道:“多谢安公公提醒。”

安烬见他还算伶俐,便也乐得多提点他几句:“魏侍卫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本来也可以趁着圣恩放肆些的,但是如果不谢恩,也容易落了言官把柄。若您有空,还是该当面拜谢,以全臣子之仪。”

魏九安莞尔道:“待我换上官袍便去谢恩,还麻烦公公替我通报一声。”

安烬躬身,道:“幸矣。”

随后便退了出去。

酉时末。上林苑。

魏九安本来去了圣辰宫一趟,只是又接到消息,让他去上林苑面圣。

他刚到上林苑,天上便下起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落在他发梢、肩头、以致全身。

上林苑内,他刚走过来,就有宫女递上伞,道:“魏侍卫请吧,皇上在凉亭等您许久了。”

魏九安欠身谢过,撑伞往凉亭走去。

凉亭内,白羽尘衣着有些单薄,坐在石凳上,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棋子,划过棋盘,最终落在一处。

魏九安收了伞,放在一旁,快步上前,刚要行礼,就听见白羽尘轻声道:“免礼,坐吧。谢恩也免了。”

魏九安只好颔首,道:“多谢皇上。”

白羽尘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方才淋了雨,伤受得住吗?”

魏九安这才想起自己后背上还有伤痕,笑道:“要是皇上不说,我可都忘了。这伤也好的差不多了,要不我明日就接着当差?”

听他的语气,仿佛午后“分桃之爱”的小插曲从没发生过。

白羽尘将棋盘复原,道:“你就这般着急?”

魏九安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俸禄太丰厚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可算工伤。”

白羽尘没忍住,笑了出来:“放心,俸禄我还是发得起的,不克扣你。”

魏九安犹豫片刻,还是道:“等秋猎的时候,皇上真的打算让臣一人侍奉?”

白羽尘喝了口茶,道:“那是自然。”

魏九安道:“还请皇上三思。若您真有什么差池,臣实在担不起那般罪责。”

白羽尘笑道:“我哪年都没出过事,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受罚。”

“凭什么?”

白羽尘还是笑着回应:“就凭……你是我的侍卫。或者换个词——心腹。”

魏九安对“心腹”二字似乎别有一番感想:“既然皇上这般信任臣,臣也必须做出些值得皇上信任的事。”

白羽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已经跪了下去,脸上倒是真挚得很:“皇上,臣斗胆,报君提携之恩。”

白羽尘看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魏九安道:“臣知道如今朝堂暗流涌动,太妃掌权、宗室亲政。臣不想大梁受阴云笼罩,也不想皇上受奸佞操控。臣斗胆,辅佐皇上。”

白羽尘看着他的身影,一顿,道:“你知道的,你生出了这颗心,就注定英年早逝、不得善终。”

魏九安垂眸,道:“臣知晓。但臣一无所有,也无可报国报君,只有一条性命,可以与权贵相搏。若是连这唯一的筹码都舍不出去,那臣便是表面忠心了。”

白羽尘俯身,手肘搭在膝盖上:“你可要想清楚了,跟着我,你就不可能一辈子只是个小侍卫了。自然,也不可能一辈子无忧无虑了。”

魏九安却没有半分犹豫,道:“臣更希望天下人都能无忧。包括皇上。”

白羽尘起身,扶他起来,道:“卿有这般心思就好,只是……你还正值年少,这种以身犯险的事,还是等过两年再办。以身入局,不值当。”

魏九安却还是坚定,道:“但大梁的朝堂等不了了,您也等不了了。”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你想如何?”

魏九安抿了抿唇,道:“革新,变法,清君侧。”

白羽尘蹙眉,道:“自古革新者,无人全身而退。”

魏九安起身,抬眸,方才的严肃一扫而空,眼下又是笑眼弯弯的翩翩少年。

“无人全身而退,那我就来做这个先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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