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魏九安所料,白羽尘行动了。
影三在暗卫司托人散出有关于刺客与宁太妃勾结的言论、六司女官个个声称在掖庭见到有一黑影多次进出建章宫、安烬带徒弟深入民间调查却使得“流言”不减反增……
种种事端,都是白羽尘策划。
但白羽尘将自己藏得很好,将刑狱里的那位死士藏得也很好。
至今为止,无人知晓真正的刺客早已殒命。
一日午后。
桃花开得很是旺盛,透过窗子看出去,春光和煦,又添了些许生气。
魏九安倚在榻上,身着素袍,深棕色的青丝垂下来,垂在肩上。他未挽发髻,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这样的大好时光,他又正在休憩,不做些什么岂不可惜。
魏九安托宫人帮自己拿来几张画纸和笔墨,又寻来几本书垫在自己腿上,将画纸铺在书上,刮了墨便开始作画。
就画枝桃花吧。
魏九安这般想着,便在纸上画了一朵正绽放着的小花。
只是单个如何成画?
于是他再次提笔,添了几朵花,描了几片叶,增了半点芳华。
虽算不上精美,但好歹也是自己初次尝试的结果,魏九安还是颇为满意的。在空白处记了年月,又签上自己姓名。才拿起来,欣赏似的看了好久。
甚至于连他身边站了个人都浑然不觉。
魏九安拿茶盏的时候,一转头,与白羽尘四目相对。
白羽尘也正在看他的画。突然一对视,二人彼此都有些不适应。
魏九安最先垂下眼帘,道:“皇上恕罪,臣未曾跪迎,实在是失礼了。”
白羽尘扶住他的肩,微笑道:“无妨,你好好歇着。”
随后,白羽尘坐在了他身旁,将一本奏折递给他,道:“看看。”
这是他第一次离魏九安这般近,近到嗅出一丝幽香,许是魏九安身上衣物的皂角香。
魏九安道:“臣不敢,国政之事,当先由皇上过目。”
白羽尘点点头,道:“但我实在累得很,不想看了,你念给我听吧。”
魏九安心下了然。他拱手,又不动声色的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些,道:“臣遵旨。”
白羽尘一怔,随后还是微笑了一下。
魏九安将奏折展开,念道:“御史中丞俞衫禀——顺阳三年三月中,臣闻先帝宁妃执掌朝政,对朝廷武将动用私刑,臣深感愤慨。尚天子年少,但年少,无散懒。故臣认为,不可纵太妃纵横朝堂,当清君侧、斩逆臣,以正大梁尊卑有别、君父至上。臣言尽,顿首再拜。”
白羽尘听完后,看向魏九安,道:“你有何见解?”
魏九安将奏折合起,双手呈上,道:“臣倒
是觉得中丞大人操之过急了。”
白羽尘将奏折放到一旁,笑道:“你倒是现学现用。”
话落,白羽尘又道:“刺客死了吗?”
魏九安亦是微笑,道:“刺客正在刑狱受审。”
说着,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室内宫人。
白羽尘了然,对安烬道:“听闻绣坊新到了些纹样,你带人去看看。顺便取来。朕要赠与魏侍卫。”
安烬躬身道:“奴才明白。”
宫人们退出去后,魏九安才道:“臣已在那夜斩了刺客。只是后续未曾传出风声,许是年大人和影大人办事得力。”
白羽尘自然信他,道:“那好。你这身子可好些了?”
魏九安点点头,道:“皇上赏的药膏极好,虽未完全痊愈,但也颇有疗效。只是若让臣即刻去当差……臣一庸人,还需休养。”
白羽尘摆摆手,道:“无妨。你多歇几日也无大碍。只是,过几日怕是要起风波,若有需要你出面的地方,我会让安烬来传。至于说辞,想必你都清楚。”
魏九安道:“臣明白。不过,皇上意欲何为?”
白羽尘想了想,道:“一下办了宁太妃还是有些困难,那就先去了她的爪牙芳渡。届时你不必将矛头指向宁太妃,只需强调芳渡的行踪。宁太妃为保全自身,也会助你。所以此事不难。”
芳渡资历深,在一众宫女嬷嬷中地位也很高。人脉一广,行事就方便。若是她这时候就死了,宁太妃短期培养不出这样的心腹,便只能亲自收买新人或自己下场斗,于她而言都不上算。
但如若不将行刺一事推给芳渡,宁太妃才真是死路一条。
至于行刺之事为何板上钉钉,还在于半月后——
顺阳三年四月初。应政殿。
宫中四大殿阁——宣政殿、奉先殿、应兴殿和应政殿。
先说前三。宣政殿是朝会之地,其前方设宣政殿广场,广场周围被红墙围起,乃是朝廷除六部外四品及以下的官员朝会期间站立之处。奉先殿中设帝王、皇后及宗亲牌位,开国皇帝白珩和发妻元熹皇后程新燕的牌位便设在此处。同时,奉先殿内还有神佛,便于祭祀。应兴殿则是重大节日宴请宗亲群臣的场所。
至于应政殿,其实与宣政殿的用处一样,也是议政之地。它与应兴殿并立在宣政殿红墙的左右两侧,梁宫内所行一是永巷、二是长廊,而应兴殿应政殿便是由长廊通至宣政殿,使得官员入内也更方便了些。
应政殿比起宣政殿小了些。在这里,前朝后宫间产生了连接。比如某官员弹劾某妃嫔狐媚祸主、干涉朝政,被弹劾的妃嫔可以直接前往应政殿与官员对峙。
例如现在,宁太妃与御史台、宗室等官员对峙。
白羽尘端坐主位,看完了御史中丞俞衫呈上来的奏折,抬眸道:“宁太妃有什么想说的?”
宁太妃喝了口茶不急不慢地道:“俞中丞,别来无恙?”
俞衫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道:“娘娘风采如旧。只是老臣听闻奸佞把控朝政,心中愤慨,故而怒极攻心耳。”
宁太妃笑了。她今日也算是盛装,头上簪着点翠钗环配金镶玉簪子,耳环用了东珠,口脂更是大红色,再配上颈间玄鸟纹样嵌红玉髓的项圈,这种种华贵之物堆在一块儿,衬出她这通身的气派更加非凡。
宁太妃浅笑,道:“指桑骂槐。俞中丞,本宫和你也算是舌战过。今日端的一副文人骨。岂不知,这官袍之下是真君子还是一条老狗?”
宁太妃看向白羽尘,已经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道:“皇帝觉得呢?”
白羽尘道:“俞中丞所言并非实情,但事关皇室,朕不得不查。”
说着,白羽尘看向侍立在龙椅侧的魏九安,道:“那晚的刺客何在?”
魏九安禀道:“臣已让人带了他到御前。不知皇上是否要传?”
白羽尘点头,道:“传。”
安烬出去通传。不多时,典狱长年粟押着“刺客”进来。
“刺客”被猛地推了一把,跪在地上,状似惊恐地看了眼宁太妃,复又低下头去,不敢抬眼。
年粟朝白羽尘行了礼,呈上一张纸,道:“皇上,这是供词。”
不出白羽尘所料,这供词确实是将幕后之人指向宁太妃的。
白羽尘本想拿给宁太妃看,但宁太妃装作没看见,置之不理,只对刺客道:“大胆刁民,御前行刺还敢胡乱攀扯。你算个什么东西?御前侍卫也是你能诬陷的吗?”
“刺客”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脸,其中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刺客”惊恐地看向宁太妃,挣扎起来,手上的镣铐作响:“娘娘!您得救小的啊!小的是奉您的命……小的是因为您才被抓的啊!”
随后,“刺客”看向白羽尘,连连叩头道:“皇上!小的不过拿钱办事,小的若是不受指使……小的也做不来行刺之举啊!”
白羽尘给俞衫使了个眼色,俞衫领会,立刻作揖道:“皇上,臣认为此人在刑狱已然撑了一段时日,说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不知皇上是否要查下去?”
白羽尘还没开口,宁太妃便道:“重刑之下才易出冤案!如若屈打成招,他的话又如何可信?”
白羽尘看向她。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慌张。
白羽尘一手撑着下巴,道:“还请娘娘先为自己辩解,再言其他。”
宁太妃站起身,也看向他,道:“本宫有什么好辩解的?本宫这几日潜心礼佛,连建章宫的门都未曾出过,本宫只知你身边的侍卫魏九安买通刺客意欲邀功,旁的一概不知。”
白羽尘挑眉道:“是吗?”
俞衫紧随其后,质问道:“那娘娘如何得知此人受过了严刑拷打?!”
宁太妃的气焰弱了几分,还未开口,俞衫便继续道:“刑狱之事、刑罚之事,向来由刑部和御史台直接呈交皇上,宁太妃如何得知?”
魏九安接话道:“要么是典狱长透露,要么是有眼线喽。”
年粟见魏九安提及自己,连忙跪下朝白羽尘道:“皇上明鉴!臣虽碌碌无为,但一心忠于皇上、忠于大梁!臣万万不敢行此谋逆之举啊!”
魏九安撇撇嘴,看向白羽尘,道:“皇上,臣与年大人也见过一面,不认为他是会篡夺皇权之人。既然如此,究竟是谁传递消息、挑拨您与宁太妃的关系,还未可知啊。”
话说到这儿便够了,他刻意加重了“挑拨”二字,意有所指地说出那番话。
宁太妃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朝自己身后的太监姜研使了个眼色。
姜研会意,跪下“痛哭流涕”道:“皇上!我们娘娘冤枉啊!”
大臣有大臣的政敌,宦官也有宦官的敌对方。安烬身为总管太监,最大的敌对方就是宁太妃身边的姜研。姜研嘴上功夫还算厉害,加上会讨人欢心,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被宁太妃破例提拔为了掖庭总管。除了他,安烬就是名正言顺的掌印大太监,再无并立局面。
虽然心中不屑,但内宫太监在朝堂上一般是不轻言政事的,所以也只好忍下去。
白羽尘抬眸,看向姜研,道:“你又有何事?”
姜研抹了抹那本就不存在的泪,道:“回禀皇上。方才魏侍卫提及通风报信一事,奴才心中惶恐,特来请罪。”
姜研顿了顿,道:“奴才请的不是通风报信的罪,而是知情不报的罪名。”
白羽尘眯了眯眼,道:“讲。”
姜研叩首道:“奴才虽然侍奉在宁太妃身边的时候不久,但奴才也早有听闻,建章宫掌事的芳渡姑姑在内宫手眼通天,自掖庭到六司,无人不行方便。”
这话,宁太妃很是爱听。
既然这事要个结果,且一定要给一个人安上通风报信的罪名,那么芳渡的身份特殊,说服力自然也最强。
如果一个宫女的命可以换来流言的短暂平息,那也没有理由拒绝。
白羽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芳渡将刑狱中的大小事宜通传给了宁太妃?”
姜研再次叩首道:“皇上明鉴啊!太妃娘娘潜心礼佛,且对皇上一直是慈爱有加,她怎么会行此谋逆之事?若不是被小人教唆……”
“一派胡言!”
俞衫瞪着眼,指着他道:“若没有主子授意,哪个宫人会冒着死罪传递消息?!倘若真有,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羽尘摆摆手,道:“俞中丞稍安勿躁。”
俞衫自觉情绪失控,作揖请罪后便不再多说。
此时,芳渡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连忙跪下请罪道:“奴婢万万不敢啊!奴婢在宫中行事这么多年,岂会不知孰是孰非?奴婢又岂会不知前朝事不可传于内宫啊!”
宁太妃回眸,看向芳渡,道:“‘宁知孰是孰非,可知轻重缓急、父兄安危乎?’”
这是礼部尚书韩辰早年在自己的文章中写的一句话,意在讽刺官员行事的漏洞、**的太过明显。
芳渡抬头,与她对视。
白羽尘也看出了宁太妃的意图——实际上,二人也算心有灵犀。
白羽尘想除掉一个宗亲派来以儆效尤,宁太妃想保全自身。无论是从哪种想法出发,芳渡的死都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白羽尘故作惋惜地道:“朕自然信太妃娘娘地慈母之心,手底下的奴才不会办事,斩了以儆效尤就是,哪还用废话?”
此话一出,魏九安给手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将芳仪拖了下去。
白羽尘微笑着看向宁太妃,话却是对着安烬说的:“赐芳渡杖毙。顺便好好堵住她的嘴。也不必在宣政殿广场行刑了,既然要警示建章宫的宫人,便拖去建章宫处死,也叫大家都看看内宫的规矩。”
安烬躬身,领旨照办。
白羽尘状似单纯地道:“你们看,朕这样处理好不好?”
俞衫还觉得不够,刚要开口,魏九安便轻声道:“俞中丞,贪得无厌,不成气候啊。”
于是,大殿鸦雀无声。
宁太妃咬牙切齿地道:“很好啊。”
“既然皇帝要让建章宫的人学规矩,本宫也不能缺席,先走一步,若是朝堂上还有事,便请告知本宫,本宫也好处理。”
说罢,不等白羽尘回应,便自顾自地走了。
白羽尘还端坐在龙椅上,冷声道:“恭送太妃。”
俞衫又奏了些小事,便也退下了。
众人散去后,白羽尘走在长廊上,魏九安和安烬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白羽尘对安烬道:“不用朕教你怎么办吧?”
安烬回话道:“奴才自会应对,请皇上放心。”
白羽尘道:“宁太妃程氏御下无方,即日起,奉睿王令,建章宫宫人减半。且,宁太妃冤屈忠良,致使刺客一事导致魏九安蒙冤。你找几个保皇派的御史大夫上奏弹劾,去了她的议政权。”
安烬颔首,道:“奴才明白,即可去办。”
魏九安上前一步,道:“皇上,‘刺客’那边……”
白羽尘很是直白地道:“杀。”
魏九安作揖道:“臣明白。”
白羽尘微笑着看他,道:“真是多亏了魏卿,陪我演这场戏啊。”
明明是笑着,魏九安却莫名觉得比他怒极时更要威严几分,正可谓“笑面虎”。
午后,阴云将至,微雨如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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