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秋

“军机处”。

屋内无人,四周暗淡无光,寒冷彻骨。

程榭一脚踹开门,骂了一句,吼道:“程樕!”

无人回应。

不多时,屏风后亮起烛光。

是程樕。

程樕走了出来,身上沾染着鲜血。

他笑着看向程榭,道:“哥哥怎么回来了?”

程榭看见他,双膝瘫软下去,道:“我败了。”

程樕扶起他,却没成功,最后和他一起跪在了地上:“哥哥永远是程家军的将军啊。”

程榭连连摇头,道:“不一样的……秋儿死了,若我战败,整个程家都会死,大家都活不成了……”

程樕挑眉,道:“哥哥真是……目光长远。”

程榭抬眸,眼底带着狐疑,道:“你一早就算计好了,是吗?”

程樕摊手,道:“哥哥言重了。我又不是神算子。”

程榭咬牙,刚想站起身质问他,便见程樕眼疾手快地抽出佩刀,斜着刺下去,剜进他的膝盖里。

程榭痛呼一声,捂着伤口,再一起跪倒下去。

他的额角淌下汗珠,骂道:“程樕,你敢下黑手!”

程樕转了转刀子,勾起一抹笑,道:“禁军打攻城战的时候,哥哥不也是这么赢的吗?你我兄弟,彼此彼此啊。”

程榭骂道:“竖子!”

程樕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声,道:“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不过,由哥哥说出这两个字,到底不同啊……”

程榭啐了一声,质问道:“程樕,你早与禁军勾结,是不是?你背叛程家,是不是!”

他语气确凿,不像疑问,倒像是定论。

程樕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渐渐又明朗起来,就像摆脱了副将的身份,又做回了那个在京中玩乐的少爷。

只是一瞬间,他的刀刺入了程榭的心脏。

程榭张了张嘴,什么都来不及说,血便从他口中流出,顺着下巴淌了下去。

程樕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血,微笑着,眼角却泛起泪花:“是程家不要我了。”

他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万般心酸:“程家最重视长子了,就因为你比我大了几岁,就因为你从边关活着回来,就因为你也姓程,他们便可以那么容易地舍弃我,拥护你继承爵位。”

“凭什么啊……”

他将刀抽出,又一次刺了上去:“我兢兢业业研习功课,他们说我会承袭爵位,说我要勤勉,我从不敢懈怠。他们把程家的未来都压在我身上,他们逼迫我拖着病体习武练字的时候,你在边关当少将军!你有爹陪伴,有将士拥戴。你一从边关回来就成了镇国将军,还有了兵权。程家人那样轻松地将我收到的所有重视都给了你。轮到你做家主的时候,他们说一切顺你心意;他们培养我的时候却要求我样样争上流!”

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却也笑了:“程榭,我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棋子啊。就像……马死了,就换一匹新的;棍棒断了,就弃之不用;奴仆背叛,就打死再买一个。”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棋子就逍遥快活,你什么都有了,凭什么我却要将多年努力付之一炬,凭什么啊……”

刀刃又被送进去一分,他道:“你要造反,族中老小不敢不支持,因为你是家主啊。可你问过我没有?你自己也知道,你一旦兵败,整个程家都会死。他们无所谓,他们享受过荣华富贵了,死了也不怨。我呢?我苦练文韬武略,到头来落下一身伤病,到死都会是个废人。我半点荣华都没有啊,凭什么让我患难,荣华富贵却没有我的那一份?凭什么因为你的一时意气,就要我陪你去死?你说啊,凭什么呢?”

“可是我不想死啊……你想冒着死的风险去造反,那你自己去死啊,为什么要带上我……”

很快,他听见了外面的马蹄声。

他知道,事已至此,大家都没有退路了。

程樕抹了把泪,道:“好哥哥,我活不久了,你陪我去死吧。”

也是此时,程榭吐出一口黑血,彻底咽了气。

不多时,魏九安提着刀,进了“军机处”。

他的衣裳上沾着一路走来溅上的鲜血,与玄甲相称,很是可怖。

魏九安先看了眼地上的程榭,随后看向拿着刀的程樕,微笑道:“许久未见程公子了。”

程樕嗤笑,道:“来杀我的话,请便喽。”

魏九安撇撇嘴,道:“我还不配杀你,要请圣上定夺。”

程樕阴阳怪气地道:“哪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呢?摄政王大人,您可前途无量啊,何苦与我这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见识?”

魏九安冷声道:“少废话。”

说罢,两个兵士上前,夺过他手中的刀,按住了程樕地双臂。

魏九安看向程榭,道:“把他的头割下来,本官带着,好回京复命。”

兵士拱手,道:“属下明白。”

魏九安又看了程樕一眼,对兵士道:“至于他,押回京城,送到刑狱,待皇上处置。”

他刚转身要走,边听程樕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反正没有证据,没人知道我死在你的刀下。何苦让我回京,平白受一顿羞辱?”

魏九安站定,知道这是程樕给他挖的坑。

魏九安只莞尔道:“本官秉公办事,自然与反贼的处事方式不同。程二公子,见谅啊。”

说罢,不欲久留,便出了门。

谢羌守在门口,见他出来,拱手道:“主子,大部分程家军已经归降,还有一部分往城外逃着呢,您看怎么处理?”

魏九安道:“全部活捉。不愿意归降的全部诛杀,愿意归降的就一同带回朝廷。”

谢羌颔首,作揖道:“是!”

顺阳六年三月廿九,程榭于璥良城伏诛,年二十八。璥良城最终被禁军攻回,此战史称“璥良大捷”。

战中,摄政王俘敌两千余人,禁军杀敌万余。程榭伏诛,程家军副将被湘王射杀,程樕伏诛。程氏一族流放三千里。

顺阳六年三月三十,邻国南临听闻此事,欲投诚,特派武王世子进京,欲与大梁结为联邦。

就此,战争算是结束了,而年粟所说的好日子,自然是来了。

以后再也不会乱了。

魏九安拿着沾了血的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途中,经过了边关——何竹住的那个村子。

他突然想起来,他之前答应过何竹,等仗打完了,他要去告诉何竹,让何竹也高兴高兴。

魏九安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何竹的家。

那是一个小小的屋子,墙头爬满了爬山虎,砖块有了不少磨损,木门已经有些斑驳。

这就是何竹的家。

魏九安叩了叩门,半晌,里面传来声音:“进来吧。”

魏九安便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怔愣了。

只见院子中间摆着一口棺材,何竹一身白衣,跪在棺材前烧纸。

何竹听见他的脚步声,道:“是魏大人吧?”

魏九安点头,道:“是。”

何竹笑了笑,道:“仗打赢了,是吗?”

魏九安依旧点头,道:“是,咱们赢了,以后再也不会打仗,所有人都能活着,都不会乱了。”

何竹还是笑着,对棺材道:“娘,仗打赢了,以后,咱们边关百姓也能吃上白面的馒头了。”

魏九安道:“这是令慈?”

何竹点头,道:“是,我娘也是在冬天没的。”

魏九安叹了口气,道:“今年冬天死的人太多了。”

何竹长出一口气,道:“是啊,魏大人的家慈身体可还康健?”

魏九安道:“我阿娘死了十三年了。”

何竹一怔,随后轻声道:“抱歉。”

魏九安道:“无妨。不过,你也该为以后打算。”

何竹自嘲地道:“我也没有以后了,我的眼睛没有了,不能抄书,什么也做不成,以后就是饿死的命,还想什么将来?”

魏九安委婉地问道:“眼睛……”

何竹道:“治不好了,眼睛不是坏了,是没有了,当时被箭射伤,眼睛留不了了。”

魏九安道:“那你怎么办?”

何竹道:“郎中说,箭矢贯穿了我的眼珠,日后,定然失明了。至于命,大抵也不会太长。”

随后,他幽默地道:“说不定哪天您在京城处理公务的时候,就能接到我地死讯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九安觉得这不好笑,所以道:“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你到底是为了大梁才到了如今这般境界,就算没有官职,也该有封赏。”

何竹摇头,道:“罢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边关一待带能来个清正廉洁的知府,为民请命。”

随后,又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魏九安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向皇上进言,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须臾,又道:“我该走了。”

何竹扶着棺木起身,作揖道:“愿我大梁万世昌盛、百代不衰。若能如此,我也不算枉死。”

说罢,何竹微笑,道:“大人慢走。”

魏九安也颔首回礼,道:“告辞。”

魏九安走出来时,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

小小的院子门紧闭着,他看不见那个烧纸的瞎子了。

这个小小的庭院,装不下别人,也只剩下何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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