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无名

九月十九。

基本入秋了,天气慢慢开始变凉,边关更甚。

白羽昼从马车上下来,天气原因,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么凉啊,那明泽在边关这一年,是不是也好冷好冷?

明泽,莫怕,我来寻你了。

白羽昼给随从找了间客栈歇下,他自己去找陆明泽。

在去往枫树林的路上,他看见街边开始有卖东西的小贩了。

白羽昼在一家卖栗子酥的小店前驻足,道:“店家,买糕点。”

小贩笑盈盈地出来,给他装了好几块糕点。

白羽昼多付了些钱,道:“包好看点,要送人的。”

小贩笑道:“得嘞!叨扰一句,您是想送谁啊?”

白羽昼道:“送我妻子,我的妻子爱吃糕点,爱吃甜的,他爱吃栗子糕,我给他买回去。”

须臾,他又道:“今儿是他的生辰。”

小贩将栗子糕包好了,递给白羽昼,笑道:“那就先祝夫人生辰喜乐了。”

“慢走!”

白羽昼提着栗子糕,又在街上找了一家办丧事的。

白羽昼叩了叩门,道:“老板,纸钱怎么卖?”

老板推门出来,道:“正巧了不是,今日快卖完了,就剩最后一点,便宜点卖你吧。”

白羽昼掏钱,老板给他装纸钱,道:“刚入秋就买纸钱,家里有老人过世了?”

白羽昼摇头,道:“非也。我去祭奠亡妻。”

老板道:“看你说话文绉绉的,是京城那边的吧?”

白羽昼道:“正是。”

老板道:“夫人呢?”

白羽昼道:“徽州人,后迁入京城。”

老板将纸钱递给他,同时接过白羽昼的铜板,道:“小哥看着年轻,夫人想必也年岁不大吧?不知今年何岁了?”

白羽昼本来都打算要出门了,听见他问,便回头道:“我二十。夫人十九,卒之年十八。”

老板叹了口气,也回屋去了。

白羽昼一手拿着纸钱,一手提着糕点,往山上走,去找陆明泽了。

枫树山上。

落叶已经积了一层又一层,没有人打扫,没有人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位侠肝义胆的将军。

白羽昼还是找到了陆明泽的墓,就算什么痕迹也没有,也找到了他的墓。

白羽昼没有带工具,便只用手捡去盖在陆明泽墓上的枫叶。

他边捡边道:“明泽,一年了,马上就一年了,我才一年没来看你,周边便积满了落叶,若是我一直不来,那你岂不是要一直躺在落叶堆里?”

没有回声,没有鸟鸣,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在枫树林里荡走了,一去不回头,没有答复。

但白羽昼才不管有没有答复,他自顾自地道:“明泽啊,你说,一年怎么就这么快啊?”

直到陆明泽坟墓周遭的枫叶都被清走了,白羽昼才跪坐下来,把栗子酥的包装打开,放在那个小土丘面前。

白羽昼笑道:“明泽,我来的时候,看见卖糕点的了,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你可别嫌少。”

白羽昼又拿出纸钱,将身边的枯草点燃,把纸钱烧了。

白羽昼道:“明泽,我这一年没来,也没人给你烧纸钱,你说说,我重不重要?”

白羽昼又烧了一张纸钱,笑道:“我多重要啊,要是没有我,就没人给你烧纸钱了。”

“百姓们,肯定都觉得你被埋去京城了,我也希望你被埋在京城,这样,我见你一面,也不用跑这么远。但是呢,你既然说不必回京城,那就算了,入土为安就好,何必在意死后居所呢。”

“明泽,你说是不是?”

没有人答复。

但是白羽昼似乎看见,陆明泽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也尝尝栗子酥。

一滴泪落下来,砸在栗子酥上。

白羽昼似乎听见陆明泽嗔怪地埋怨:“你也真是的,怎么还哭了?栗子酥沾上眼泪就不好吃啦!我可要恼。”

白羽昼咬了咬嘴唇,再也忍不住眼泪了,他失声痛哭,手上的纸钱都被打湿了。

他似乎又听见:“哎呀!越说你越哭得厉害!这么脆弱啊?湘王殿下?”

“湘王殿下?你抬头看看我啊。”

白羽昼抬头,看见了被枫树占据的天空。

没有陆明泽,他是幻听了。

对啊,陆明泽没有了,陆明泽被一支利箭射穿了胸口,他流了那么多血,怎么会活下来呢?

明泽已经长眠了。

可每当他掩面痛哭时,又会听见陆明泽的声音——

“咦~我还以为你够铁石心肠的,没想到过了一年,竟还是这般脆弱。”

这回幻听完,白羽昼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吵得他头痛欲裂。

后来,白羽昼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一股脑儿地说着——

“明泽,你多同我说几句话吧,我好难受,我想你,我过不了这个烂日子了。”

“明泽,你知道吗,我这一年来,湘王府有多寂寥难耐,我身边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有多少人意图把我拽下去,有多少人嘲讽我从边关回来就没有功绩了。”

“明泽,没有人陪着我了,你也不肯来我梦里,我也无法去寻你,我好难受啊!”

这一年来,他过得也不舒服。

有时大晚上睡不着,只能瞪着眼干瞧着天花板,合上眼就是噩梦。

有时和人说话说一半脑子就嗡嗡作响,后半程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有时,无端就听见朝臣的奚落辱骂,但是一睁眼,什么都没有,这便是幻听。

今日,是他幻听之中第一次听见陆明泽的声音。

白羽昼道:“明泽,我太无能了。你如今没有碑石,没有墓志铭,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啊!”

白羽昼哭够了,耳畔也逐渐清晰,他抽泣道:“明泽,你说,这算不算无名冢?”

百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陆明泽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啊?

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再也不会有人记住他了。

白羽昼哭着道:“明泽,我现在太矛盾了。我想早点死去,早点去找你。但是我他妈要是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你我的那段佳话了。”

“可我他娘的也不想长命百岁啊!”

白羽昼现在灰头土脸,狼狈极了,脸上的眼泪抹不干净,满脸泪痕。

“我他妈到底怎么活啊?!天不怜我,菩萨也不眷顾我。我也没造什么孽啊……”

地上用油纸垫着的栗子酥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但白羽昼控制不住自己,他想陆明泽了,他好久没有见到陆明泽了,他真的真的好像再看看陆明泽。

除非身死,要不然没有人能看见陆明泽了。

白羽昼的心情还是慢慢平静了。不能让陆明泽看见自己难受的样子,要不然陆明泽会更难受的。白羽昼这样想。

明泽啊,我快撑不下去了。

这一年怎么这么长啊。

白羽昼虽然平静了,但是一开口说话,还是会流下眼泪。

白羽昼道:“明泽,若是我把你忘了可怎么好啊。若是我忘了你的样貌,若是我忘了你的名字,若是我忘了你的声音。我记不起了,可怎么办啊?”

一阵风穿过,勾起地上的树叶。

烧纸的火没有越烧越旺,然而有些衰弱了。

白羽昼给他又烧了两张纸钱,道:“明泽,你说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日子越来越没有盼头了,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明泽,你说说,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熬过去?我还要怎么熬我的下半辈子啊?”

白羽昼哽咽地道:“明泽,我又没有家了。”

“当初父皇去世的时候,他告诉我,以后还会有一个人来陪我过完这辈子的,就像他和母后一样。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你为什么不能陪我过完这辈子?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偏要扔下我一个人啊……”

“明泽,你给我的第二个家,现在也没有了。我又没有家了。”

白羽昼道:“明泽,等我两鬓斑白的时候,没有人陪我,我就要这样孤单的度过一辈子啊。”

家。白羽昼一直心里惦念的,也是家。

和千万百姓一样的家。

一样温馨的、温柔的、温暖的家。

他有过两次,也失去过两次。

以后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往后余生,从他二十岁开始,他身边就没有人了。

父皇和母后没有了,陆明泽也没有了。现在唯一值得他珍惜的,就是京城的宜太妃和白羽尘。

可是宜太妃也老了。

他好怕有一天,宜太妃也离他远去,白羽尘也辞了世间,那他还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的东西。

他正想着,正哭着。

突然,他的随从上了山,扶住他的胳膊,道:“殿下,天有点黑了,回吧。”

白羽昼抬头,发现天真的有些黑了。

随从道:“殿下先回客栈,明日再来和陆大人说话吧。”

白羽昼这才像是回过神一样,自嘲一笑,道:“说什么话?明泽都没有了。”

随从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是啊,陆大人已经快走了一年了。”

白羽昼道:“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

这问题可要人命。

随从摸不透白羽昼的心思,估计道:“小的认为,殿下还能有好几十年的寿命呢。”

白羽昼哈哈一笑,随后又忍不住流了泪,道:“几十年?那我还要孤寂几十年啊。”

下山前,他又回首望了眼陆明泽的墓。

天黑了,看不见了,只看见方才点燃的纸钱上还沾着火星子,他定定的看了会儿,火星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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