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说到大圣离了南海,径奔东方天庭而来。入得云楼宫,只见四壁无人,一应仙童仆侍,俱皆遣散,连个问话的人儿也无。那大圣本就是个莽撞人,又有事在身,少不得长驱直入。一路穿过楼阁,在后院阵法中寻得哪吒太子,真个是全无待客之礼,颓唐不似人样,一壁对着小龙尸首发痴。
那大圣不免叹息,毛没长齐的娃娃,竟是个情痴。当即抖抖身躯,一声暴喝:“三太子!老孙起手了!”
诚如当空一道惊雷,那哪吒受了他一惊,转身看来,青天白日里闲人入室,他却也不惊,只漠然说:“还礼了。”仍转回头来看小龙。
那大圣几步趱上,径到床边,望那小龙一望,就如睡着的美人一般。他转过脸,还看哪吒,嘻嘻歪头笑着打量,晒道:“好不好是个神仙模样,俺老孙也是见过许多痴男怨女,或是积郁成疾,或是以国为聘,似你这般,真叫人发笑哩!”
那哪吒听他言语不好,冷下脸道:“此事不与你佛门中人相干!”
“好。”大圣一笑,跳到他旁边檀凳之上,猴样儿蹲就,说,“旁人不知,你却道老孙不知?我问你,是你见猪八戒得了功德,就要为小龙赚些儿香火,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哪吒说,愤然走开。
那大圣又笑说:“老孙还知,若不是菩萨抚顶去业,你还要耍耍老孙千百年前的营生,是也不是?”
哪吒被他说破,并不言语,冷冷背过身去。
大圣看他背影,笑了一笑,转向榻上小龙,从怀中摸出那朵金莲,轻轻放于小龙胸前。心说,好贤侄,你且好睡,莫要惊慌。想当年俺老孙保唐僧西去,顽性未消,弃了唐僧径奔东洋大海,是你父在壁上挂《圯桥三进履》,以言语点提,劝俺老孙回到路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成正果。今日点你夫男,也算报了当年之恩。
好个孙大圣,并不怯他半分,将花儿放好,又将那锦被边角一压,两步跳到哪吒身前,嘻嘻笑说:“三太子,老孙的金箍儿已去,你父李天王的塔还托着哩!你岂不怕烈火烧身之苦么?”
这哪吒本就一身冤屈无处发解,听他嘲弄,怒气大发:“我把你个不当人子!你哪里知道中间的关节?你是一个偷丹的毛贼,盗宝的猢狲!先封了大圣,又拜了胜佛,也该知那天道待你不薄,却来和我比较!”
话罢两步抢上柱旁,呛啷啷斩妖宝剑出鞘,怒道:“还不快走,就试我一剑!”
好个号令三坛的恶哪吒,震慑邪灵的凶护法,若非菩萨抚顶,不知还当如何呢!大圣公然不畏,毛手儿按住太子腕,笑说:“你就道天道待你忒薄了些?”
那哪吒怒发冲冠,只是呵呵冷笑,将封神榜之因果事一一讲了,其中哪有半分道理!他说起这话,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怒恼,不觉的双目猩红,鼻梁发酸,因和大圣起了争执,唯恐下了脸面,故此忍耐不哭。见那大圣还看着他笑,只恨这是只猴儿,哪有道理跟他讲,自己也觉没意思,将手中宝剑一摔。
谁知那大圣见状笑得更欢。这纵是泥人也忍他不得,哪吒发过一通火,煞气散了些,到底还是少年人脾气,问:“你笑怎的?”
“我笑你个天生机敏的三太子,就任他们捉弄了。”那大圣收了谑笑样儿,几步间稳当当走来一个斗战佛,面上还带笑,到哪吒身边,说,“三太子,你也休怨天道,岂不知神生贪欲,灾殃自来?”
哪吒心弦一动,去望大圣,四目相对,大圣又是一笑。神圣相交,无需多言。大圣走开几步,这话本不当说,眼珠动了动,却还回头,说:“俗话说,疏不间亲。但老龙王乃是老孙亲邻,取经路上,又多蒙你三太子之恩,也不妨老孙把话明讲。这天道自有,却不在你师父口中。若早时信了他,万般大事坏矣。劳什子天庭纵是无道,你怎知天地非成你之大道?”
那哪吒听了,似懂非懂,双眉倒竖,脱口道:“若以此为劫,谁稀罕得那大道!”
大圣嘻嘻笑说:“正是你这话,天道才打到头呢!三太子,不知你这五指山有个几百年,倒比老孙更受几分苦。你自潜心修炼,那小龙定有归来之日。希自珍卫。老孙去也!”话罢撞出宫门,嘻哈哈逍遥而去。
哪吒赶上一步,停下脚步,定定望那云痕。听了大圣话语,并不十分明透,也并不十分糊涂。转头再看敖丙,一点儿心念又软了下来。前时未入魔障,真个去闹毁天地,也是怕自己但逢不测,敖丙无靠。这厢一面思忖着大圣话语,一面心酸着夫妻离分。经了大士抚顶,战佛点拨,又有他自己的灵性悟性,这一时方脱了执迷。哪吒含泪儿将红绫系于敖丙腕上,与自己手腕相连,就这么入定。
几百年来鳏居苦楚,尽在那卷诗中,无须再提。听罢大圣言语,他也再不敢以神明身介入凡间事。如今方知当年行动欠妥,若天上神仙个个这般,将神念去人间操弄,这人世岂不就如火炉一般,成了神仙的玩具。到那时不知又开个封什么榜,斗他们这漫天无道仙呢。
这多年来,他为敖丙的香火事费尽了心力,也只是各处散下寸缕儿机缘,等候着灵性人自成文章。更是潜心修炼,积攒善缘。一是攒些功德,只望降福于敖丙;二来自尝苦楚,更体味人世艰辛。不知觉间,距《哪吒太子降恶龙》一文又过百年,更无些新奇故事。这一日,哪吒出关,携着信徒祈愿,又至南海。一路只见:
叠叠千山翠,清清万里秋
悬鸟倚峭壁,灵狍慕芳流
蓑衣渔家子,长歌泛钓舟
林起长空雁,直上楚天悠
不堪看。片刻间到了南海落珈山,哪吒按下云头,待守山大神通禀后,入内拜见菩萨,将神帖呈上,道:“这是三年间求子的信徒,挑挑拣拣,共一千户,俱在帖儿上。是我以分身法神探查,皆是向善的好人,虔诚的人家。望尊者不吝神通,将麟儿赐下,无论男女,了了他的团圆。哪吒在此谢过,倘是有佛缘,亦教他到观音庙去结下香火。”
菩萨看过,无不应允之理,说:“三太子如今稳重,真似个了道的神明了。”
从来的少年心性,说起稳重的缘由,却叫人同情,话到此处,问说:“龙三太子近来如何?”
“蒙菩萨垂爱,并无一些儿动静。”哪吒说。
“三太子,莫要灰心,你自潜心修持,定有他重回一日。”
这亦是寻常宽慰语,更无话说,又将佛经道法论了几句,不多时,遂辞别而去。那哪吒出了普陀山,勾起了旧痛,是这时山高气阔,他便停在云空中观景。将神目一开,顺着千丝万缕的香火线,就往人间看。早日间结下的善缘,如今落下果实,那得子人家:
夙定良缘燕好,不由喜上眉梢,鬼门关上跌三跤,才把麟儿喜抱
莫说徐娘半老,也见新杏轻娇,方将浪鼓夺樱桃,又把髻儿捉了
放眼望去,无论新婚男女,中年夫妇,老来夫妻,只是天伦之好,合家欢乐。哪吒望来,不觉的泪落双腮。那木叉方从洞中寻出来相送,见此情状,问道:“兄弟呵,你不回家,何故在此落泪?”
哪吒说:“是我往菩萨处奉了帖儿,求她赐下麟儿。出得山门,便使神通相望,见人间家家美满,户户团圆,不觉落泪。”
木叉奇怪道:“既是见人间乐景,就该欢喜才对,如何却落下泪来?”
哪吒见问,对小龙的思念之情就更如黄河决堤,越发不能止。世人皆道神仙好,哪知神仙孤寂,那凄楚心事,多年来无处可表,现下开了话匣儿,落泪道:“二哥,此话说来,不怕你见怪。你我虽是兄弟三个,到底是缘薄,二哥倒还可说,你我年龄相当,有过几年相伴,大哥常年伴佛随驾,就如半个陌生人一般。那李靖更不必说!母亲虽疼爱我,却也畏惧我天生神力。你虽不排揎我,也忌惮我。自小儿长大,哪得到几分疼爱,几曾体会过这般和乐融融?”
“还是我幼年时孤独,独自一人到九湾河洗澡,那时方得了混天绫,不知道这物事神力,就把它浸到水中戏水玩。搅了一会儿,就如缠到礁石般牢牢不动。我一拽,拽不得,再一拽,还是拽不得。心下着恼,使出蛮力一提,就提出一只龙儿来……”哪吒说到这儿,哽咽不得语,喉咙动了动,笑了,才道,“他那时才是千岁身,在龙来说,年龄也小,龙角才分一叉,寸把来长。”哪吒扑簇簇泪落衣襟,眼还含笑,抬起手说,“捻着红绫,隔着水笑吟吟望我,对我说,你是哪家小孩,这生顽劣,搅得我水晶宫动摇,水族不安生。”
“哥哥,我纵是天生的神通,那时还是凡胎,几曾见过龙呢?是我盯着他瞧,就看呆了,把他看得发笑,我只顾说,只是在此乘凉洗澡,不想如此云云,说得他又笑……”
木叉闻听心酸,不由得也随着落泪,拊上哪吒肩头。哪吒眼远远望着天,好像追着什么般,说:“我说,我自幼孤独,并没有玩伴,是耍戏红绫解闷儿,并不是故意搅扰龙宫。他听了,歪了歪头,说,既如此,我来和你玩吧。我说,我天生神力,怕伤了你。他又发笑,说,好大口气,不知甚大力气,却不得我龙族消受呢。这话说来也好笑,后来在……后来他自己也说是打嘴。那年我方七岁,从此就是岁岁年年。
“二哥,我今年是多少年岁,我已不记得了,二哥,敖丙殒去多久,我都将要不记得了。你看这人间家家户户如此团圆,何时能有我的团圆呢?”
木叉听了,也是心酸涕零,兄弟二人默默流泪片刻。木叉把好话安慰道:“神仙寿久,定有重见之日。且望珍重,休叫母亲挂心。”
兄弟二人别过,哪吒回到宫门,又将敖丙傻望了半日,做下几首伤怀诗,俱是旧话,更不必记。随后便将红绫系于二人手,又是入定。不知觉间,人世飞逝,日新月异,改换新天,那哪吒尚且不知。
究竟是何人捡了这日的机缘,做了哪等文章,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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