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仓卒骨肉情(2)

石室无日无月,蓝曦臣不知外间已经过去了几日。

灵力本应如水流一般滋养灵脉和经络,现下水流退去,灵脉干涸。灵力消散,带来的除去陌生的空虚感,更是无望。换在平日,蓝曦臣只一剑便能轻易劈开这石室。但现下他既无朔月傍身,又无灵力,时候久了,甚至只是简单的抬起手臂,都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他背靠石壁静静地端坐,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株离了水土的草木,在渐渐地枯焦萎落。

他眼见自己枯焦萎落。

寂静与黑暗磨蚀五感,蓝曦臣索性任由自己昏睡过去。逢着清醒,便默背一些平日里读过的经卷文章,免着陷入那徒然的无望里。

再次从不知日夜的昏睡中清醒,他已经将半月前读过的书都默诵了一遍。就在思量要不要接着默一回《雅正集》后,终于感到亮光一晃,火符再次亮起。

依然是那只白如春雪的手,拈着符纸的姿势极漂亮,纤长指节交错微曲,仿佛几瓣横生的白兰。

蓝曦臣轻轻吐了口气:“你大可直接取我性命,何苦如此折我。”

女子声音不疾不徐:“泽芜君莫急。时候未到。”

蓝曦臣淡声道:“不待现下,更待何时?”

蓝翾笑道:“泽芜君甚是有趣。心下从未当真想过要死,却言必及生死。”

蓝曦臣道:“何以见得?”

女子秀眉微扬,似是讶然,又似是不耐:“倘若一心求死,纵是剑被收了,也有无数法子。而泽芜君非但从未寻死,甚至每日吐纳归息,在这不见天日处拘囚数日,仍然神智清明。”她嗤笑一声,“这不是死意,而是生念。”

蓝曦臣微微一笑,道:“知我者兰台君。死易生难。杀人易,救人难。起死念易,寻生路难。我姑苏蓝家子,如何能只拣那轻易事做?定然要走那险难路的。”

明火符的光映在他眼底,清楚又明亮的,像是那双眼睛里本就燃着烈火。

“更何况,身作宗主,到头来未死于斩邪除祟,未死于外患,而死于同族之手——我大抵也不会瞑目。”

“只可惜现下偏偏由不得宗主。”女子微微摇了摇头,似是很惋惜的样子,“也由不得含光君。”

听她提及蓝忘机,蓝曦臣神情微微一动。

“泽芜君本不当如此纵着他。”蓝翾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抬手一拢鬓发,“那面召阴旗,该是被烧尽的。否则落得旁人知道,我姑苏蓝氏,堂堂玄门世家,在自家仙府里使夷陵老祖的邪物。偏生族议上宗主还将这事情淡淡揭过了。但凡生着眼睛,谁人看不出是曲意回护?宗主回护邪魔外道,这事端倘是落在百家手里,他们第一回讨了岐山温氏,第二回讨了夷陵老祖,第三回就会讨到我姑苏蓝氏头上来。因着一人造下的事,连带全族都成了众矢之的。不是第一回了,此番还有谁能容得下他?”

蓝曦臣道:“忘机并非邪魔外道。”

蓝翾冷笑一声,道:“我自知他不是邪魔外道。甚至他心下念念的那小公子,或者说,夷陵老祖,也并非那所谓的邪魔外道。话都是人讲出来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言语杀人,不单单是譬喻而已。他修了自己掌不住的术法,杀了本不该死的人,以至于落了个如此名号。偏生自己又是那副性子,便少不得招人怨恨。”

“兰台君既是知这道理,先前又何苦用邪魔外道的名头压我。”蓝曦臣颇有些讥诮地笑了一下。他素来容色温和,这一笑,却平白显出几分锐气,鲜明楚楚。“倘是同长桑君那般,当真觉得魏公子合该一死。回护他的忘机是不分黑白,合该被鞭杀或逐出门墙。我倒也敬你表里如一,是位人物。”

思及长桑君蓝栩,蓝翾微笑道:“能容常人不能容。泽芜君当真雅量。”

蓝忘机私作召阴旗一事,在云深不知处又惹出了不小的风波。好在并未招致什么灾殃,山下彩衣镇没有寻常人因此着了阴气,再加之蓝曦臣的宗主威势,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长桑君蓝栩辈分名望颇高,又素来极厌恶鬼道,觉出蓝曦臣的力辩有偏私回护之意,竟在堂堂众目下厉斥家主,举杯掷面。年轻的家主被迎面泼了半盏冷茶,却仍是神色自若,不见喜愠,只将一缕透湿的发拂到耳后去,便接着朝下说。堂下鸦雀无声。

“借刀杀人。”蓝曦臣淡淡道,“借魏公子的旧事,以邪魔外道的异端名号,把忘机拖到‘当诛’的一边。再借着回护忘机,把我也拖进去。我父只有我与忘机二子,这一支断了,宗主之位自然旁落,你便能名正言顺地拿回去。非但不落背逆之罪,反而落得诛邪守道,自清门户的高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罪当诛。弦杀术初创时,便是为了诛杀异己。兰台君深谙此道,果真是蓝翼前辈的后人。此下都不用琴了,只借着异端的名头,便能夺人性命。”

蓝翾微笑道:“‘古有三剑,一曰含光。’倘要当真作利剑,便不该放任自己有如此裂隙。有裂隙倒也罢了,总该藏着,不教旁人发觉。他甚至都不去藏,任这裂隙人尽皆知。我姑苏蓝氏的二公子,身居高位,玄门名士,本不当有如此软肋。既是有了,便怨不得被人拿,被人使。”

想到同蓝忘机见的最后一面,蓝曦臣叹道:“那日晚间他来见我,似是火气格外大些。我还道是清谈会上阿瑶招惹了他,现下想来,该是你同他讲了什么。”

“我可没有同含光君讲什么。”女子悠悠然道,声音在寂静石室里撞出隐约的回响,“不过提点了些规训而已。云深不知处不可妄自菲薄,含光君却道自己不肖。我自然少不得同他讲……‘含光君绝非不肖。’”

“兰台君可真是挑着好时候。”蓝曦臣阖了长睫,无力地靠向身后石壁,“虽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也从不惧怕孤军奋战。但你在那种时候同他讲这种话……他定然会觉得,有人是和他站在一处的,便更加有底气。”

蓝翾笑道:“含光君还需得我做底气?我向来当他如此任意行事,全仗着有宗主。”

蓝曦臣没有说话。

蓝翾又复道:“他总能出我意料。说宗主亲信敛芳尊?与围剿乱葬岗的仙门百家没有分别?质问宗主当真心下无愧?我还当他再如何骄矜,如何目下无人,总该对泽芜君有些敬意的。”

蓝曦臣平平道:“他至今日仍敢执道义而直言,不因我为兄长,为宗主而容私容情。忘机是我姑苏蓝氏佳子弟,是真名士。你我不过流俗人。”

火光熄灭。蓝曦臣仍然阖眼坐在原处,仿佛无知无觉的石像。直到女子轻盈的足音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方睁开眼睛。

深长吐息过几回,攒了片刻力气,他突然拈了个最简单的法诀,朝虚空用力一掷!

黑暗里微光一闪,像是暴雨蓄势时的闪电。随即传来山岩碎裂的声响,空气里弥散起淡薄的烟尘。

只那微光刹那后就消失了。周遭重归暗无天日的静寂。血气猛然回冲,蓝曦臣微微呛了一下,不在意地拭去唇角血痕,接着凝神思索。

不知蓝翾用了什么法子,散他灵力这一招狠而稳,显然不是一时起意。蓝曦臣年少时出外夜猎,也有过遇到异兽,或是苦战透支而灵力暂失的情况。但这些旧事里他只需歇息片刻,灵力便能恢复,不似现下,完全无法自行恢复灵力。

君子善假物。既然无法只依靠自己,那便借助旁人。早在蓝翾第一回来这囚室,以弦气削了他抹额后,他便感到对方的灵力冲入灵脉,虽然只是微不可查的一丝,滴雨旱土,杯水车薪,但一样能为他所用。

除此之外,还有蓝翾手中的明火符。符纸是灵物,离得一近,他便能感到整副灵脉的挣动,啸叫着要靠近,要汲取那点微弱的水源。他同蓝翾说话时看似自持而冷静,实则大半精力都放在了压制对灵力的本能渴求上,才没有让对面发现端倪。倘是蓝翾觉出他的灵力能以这种方式恢复,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一样有灵力的物事近他的身。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且不说蓝翾决不会有日日来此把火长谈的耐性,纵是能将那火符的灵力全夺过来,区区一张符纸的灵力又有几何。

他方才已经试过一回。没有余音,没有回声,说明那道灵力充其量只劈开了最表层的山石,甚至连表层都没有劈透,更不说毁掉整个囚室。

退一步讲,纵是毁掉了囚室,也无力与蓝翾缠斗。

弦杀术起自三代家主蓝翼。蓝翼从羽,故而羽系一支皆是精擅弦杀,七响之内取人性命。蓝曦臣想到蓝翾那张名作“望舒”的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虽不惧战,亦不惧死,但也不至于莽撞到朝上品灵器直撞上去。更何况自己手边一无所有。

前望舒以驱驰兮。望舒,月御也。

他自己的长剑名作朔月。一琴一剑,同为明月,但高天之上,绝不容两月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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