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龙泉颜色如霜雪(1)

云深不知处。雅室。

蓝忘机起着低热,思维本就不似往日清明,又被少年人莫名其妙地打断了一回。凝神稍稍想过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方才讲到哪里,接着说下去。

他与蓝曦臣生得**分相似,着锦衣带长剑端坐堂上时,威仪更是一般无二。但近了还是能辨出些细微分别。除却人所周知的眼睛颜色和神态,蓝忘机眉骨与鼻梁更高,便显得轮廓更清楚也更锐利。但这锐利却又不至于刻厉,只是让人无端地生出敬惧来,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不敢放诞。

蓝枢自然也不敢放诞。非但不敢放诞,甚至连抬头看人都不敢,只低着眼听蓝忘机说话。蓝忘机虽病着,面上却不显,只是声音较平日略略有些哑。偶尔说完一句话后会停得长一些,似是在缓和气息。若不是蓝枢此时与他离得近,只隔着一条案几相对而坐,决计是看不出来的。

但若是从始至终看不出,倒也罢了,偏生他现下已经知道此人病着,难免便时刻担忧。虽然他也不知这担忧含光君的勇气究竟是从何而来。

一心不能二用。只一恍神,指间的笔竟直直落了下去。少年登时整个人都僵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竟不敢离席去拾,只低着头,颤声道:“含光君……蓝枢并非有意。”

那只笔在青席上滚出很远。蓝忘机抬眼看了看,便将自己手里的转给他:“接着记。”

蓝枢惶惶然接了。被蓝忘机拿过许久,那白玉杆子却仍是凉的,仿佛握着笔的不是生人的手,而是一捧霜雪。

蓝忘机淡淡道:“倘是夜巡出了异状,拿你是问。”

少年无声地打了个寒颤,决定先担忧自己。

外间忽而有人叩门,道:“含光君。”

蓝忘机道:“进。”

来人与蓝枢差不多年纪,眉目间犹有稚气,身负长剑,是日间巡山的本家子弟。

“仙督使人问责,已至二道山门。二道山门无我族拜帖并回帖者不得入,我等依理告知。兰陵诸人则谓我姑苏蓝氏不敬仙督,意欲仗剑强闯。”

蓝枢听他声音微颤,自己的心止不住先悬了起来,片刻后才意识到何处不当:“问责?他兰陵金氏好端端地,来云深不知处问的哪门子责?”

那弟子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进来,无奈道了声“玉衡”。

蓝忘机道:“但说无妨。”

那弟子犹疑片刻,微微咬了咬牙,抬头直视着蓝忘机,一字一句地复述道:

“诡术为大禁。邪魔外道,百家共讨。今云梦江氏遇鬼修则诛,清河聂氏亦不涉此道。我兰陵金氏既忝居仙督位,更是以身作玄门则,但修正道,不越雷池。只问姑苏蓝氏,含光君携召阴旗至我兰陵南境,意欲何为?姑苏蓝氏玄门世家,向来雅正为训,立身持正,而今为何如此行事放诞,目下无人,不辨黑白?”

一句一惊雷。蓝枢瞪大了眼睛,险些把笔又落到地上去。

不问自己,而问姑苏蓝氏,显然是不欲将其作私事,而要抬到宗族的面上去说。蓝忘机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去罢。勿起冲突,不必恐惧。”

那弟子如蒙大赦,低头行了一礼,匆匆朝外去了。

思及数日前自己巡夜,有怨气朝云深不知处来,在护山结界外盘桓不散,最浓重处下为静室。一个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关联从心底浮现出来,蓝枢眼神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蓝忘机,“含光君,当真是……”

蓝忘机淡淡道:“你也出去。”

少年登时噤声,拾了案上字纸朝大袖里一塞,便要起身。不想又听得那把声音,冷而沉凝的,像是初冬尚未结冰的水。

“廊下稍候。与我同去。”

见少年的身形消失在素屏后,蓝忘机轻声叹了口气,吐息过几回后,撑住案几,试图慢慢站起来。

右腿的断骨旧伤太久没有犯过了。他受这伤时比蓝枢大不了多少,少年人柔韧的骨头生得极快,射日之征时奔赴多地,都未曾发作到行动不便的地步。之后的三年间戒鞭更是夺去了所有关于疼痛的感知,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年少时落下的伤。不想今日却毫无征兆地发作起来,叫嚣着提醒自己另外一些旧事。

大火。

从肺腑里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他低低咳了几声,想将那些似有若无的粗粝烟尘咳出去。

终于站起来时已是一身的冷汗。伤腿难支,触地便是砭骨的疼。如果只是疼,他都能咬牙忍了,偏生这疼里还浸着诡异的酸软,让人根本使不出力气。蓝忘机试着离开桌案挪了几步,只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几次都险些摔倒。

以灵力梳过几回伤处经络,仍是毫无作用,这副躯壳似是卯足了劲来添乱造反,没有一处安生。既是无论如何都会疼的,便不必费心去躲了。蓝忘机索性带了避尘,与往常一般地行步出去。

至于不让旁人发觉自己有伤,那是他年少便已经谙熟的事情。

二道山门前已是剑拔弩张。经过射日之征、不夜天血战和乱葬岗围剿等诸多事情,仙门百家多是元气大伤。纵是根底厚如姑苏蓝氏,也免不了被烧了一回仙府。算下来只有兰陵金氏伤损较少。金氏家风本就矜傲,而今宗族势盛,家主金光善坐着仙督位,族中子弟大多横行无忌。此番来问责,又自恃正道高名,更是气焰逼人,丝毫不将蓝家门生放在眼里。

姑苏蓝氏虽以雅正之训教导子弟,但巡山的都是些半大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者无论族内如何要求严苛,在外家人面前也从未让他们受过委屈。一来二去,已有几人按上剑柄。

蓝洵站在山门处,不动声色地将一群少年拦在身后。仙督问责,无论这责是实打实的还是莫须有的,姑苏蓝氏拒不迎人,已是不敬;若是在本家仙府前对外客刀剑相向,更是仗势欺人。倘是风传至玄门,人言可畏,姑苏蓝氏百年清誉难免蒙尘。

他挡在两方中间,半是免着自家子弟一时冲动。刀剑无眼,落人口实事小,当真伤筋动骨甚至折了性命事大。半是因着深知金家做派,自己这般连剑都难以拿起的,怕是也入不了这群金家修士的眼。他们便不屑于动剑。

对面厉声喝道:“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算什么君子!”

听闻此言,一名年纪更小的蓝家子弟终是没能忍住,大袖一展,长剑便有出鞘之势。谁先动手谁理亏,金家修士等了许久,终于见得破绽,一声喝令,便有强入山门之势。

巡山的子弟门生年纪都轻,所佩长剑亦非上品灵器,论修为决不是这群金家修士的对手。蓝洵的白笔已经拈在指间,随时便要起护阵。刹那间却眼神一动,道:“退后!”

下一瞬,剑气呼啸而来,寒光横贯山门。

那是极快极狠又极准的一剑,像是飞电过隙,白虹贯日,又像陨星的长尾一扫。剑势一出,便无可阻挡。

金家修士中有人本能地格了一下,却不知是因着心下先怯了,还是手上失准,自己的长剑竟被那剑气斜削了一半下来,半截残铁被挟得直插入山门旁的青石,犹自晃动,铮鸣不绝。

蓝洵朝旁退开两步,微微一礼,道:“含光君。”

他身后的少年亦纷纷退开,为来人让出一条道,肃然道:“含光君。”

白石山径逶迤绵延,蓝忘机自那山径上缓步下来。他着的是身华贵的锦衣,雪白广袖上银线织就云纹,一段矜高的端丽。本该如云间月,却被手中那柄出鞘的长剑硬生生衬成了凛凛霜雪。

山门前霎时静了。

蓝忘机淡淡看了一眼插入山石的断剑。

“不告而强入我山门者,当如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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