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枢目瞪口呆。
那一剑的威势固然斩钉截铁,削金断玉,任谁都会感到惊骇,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并非上品灵器避尘,而是自己挂在腰间的习剑。
他随蓝忘机自山径上下来,未至山门,便感到了暗涌对峙的剑气。那时候他的手已经按上剑柄。纵然如此,也只来得及感到一点风声和逼近的冰凉指尖,回神时长剑已被蓝忘机摘走。只平平一挥,便已是谁敢争锋之势。
他从未想过,区区一柄凡铁,竟能锋利至此。
直到蓝忘机归剑入鞘,少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惧。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轻易地取走他的剑。倘是蓝忘机的剑锋不是对外,而是朝向自己……
微妙的寒意沿背脊直窜上去,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掌心一片湿凉冷汗。
蓝忘机淡淡道:“何人喧哗。”
为首那金家修士傲然道:“仙督问责,尔敢不从?”
蓝枢听得直皱眉。他幼时与父母一道云游四方,耳濡目染地听过无数鄙语,直到后来回云深不知处长居,偶尔还是会无意识地冒出一两句。因着此事,他在长桑君蓝栩手底下不知挨过多少回敲,才长了记性,学会时时守规矩,讲雅言。现下听这金家修士语出不敬,当即又想起戒尺落下的呼啸风声,不禁朝蓝洵身后缩了缩。
蓝洵轻声安抚他:“不怕。”
我并非怕他们,我是怕长桑君。蓝枢有心解释,又觉着委实不合时宜,索性敛口不语。
蓝忘机道:“为何要从。”
众人眼前,那金家修士不防被如此挫了一下,登时恼羞交加。好在尚存了几分清明,不至于立时拔剑。方才蓝忘机那一剑雷霆万钧,却用的只是身边弟子的习剑,避尘并未出鞘,足能见出并无伤人意。此时倘是他再发难,反而理亏,只得强抑怒气,道:“仙督乃是射日之征后,伐温众家共同推举,姑苏蓝氏亦在其中。今日含光君却口出此言,不知是目下无仙督,还是无我兰陵金氏,又或……无当日伐温百家同盟?”
蓝枢父母皆战亡于射日之征,平日里最听不得有人如此轻慢旧事,当即恨声道:“当日未曾见你兰陵金氏如何冲锋陷阵,日后论起功绩来,倒是一等一的!拿着这仙督的名号,当真问心无愧吗!”
蓝洵低声道:“玉衡。”
那边已经有人厉声喝斥:“小儿辈安敢妄言!”
为首的金家修士倒不恼,只冷笑一声,道:“若是拿死人多少来衡量功绩,只怕合该往下排的是你姑苏蓝氏。宗主不赴前线,蓝启仁窝居后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分了一份战果。”他瞥一眼少年的云纹抹额,“本家子弟?姑苏蓝氏雅正为训,不想是这样教导子弟的。”
蓝忘机冷冷道:“我姑苏蓝氏家事,尚不必劳动外人。”
一阵细微的嗡鸣,护山结界隐隐震颤,依稀有有一行白衣自山下朝上行来,原是先前被遣去寻人的一支蓝家子弟归山。来问责的金家修士原本气势甚足,也是存了几分自己人多势众的心思。现下一来有蓝忘机,二来又有蓝家修士到来,恐问责不成,反被前后夹击,气势顿时泄了一半。
蓝忘机缓缓地说:“行事玄门,当知有法。两家交结,凡事必先互告家主,家主知,而后做定夺。今兰陵并未告我家主,即遣人入仙府,竟至罔顾规矩,强闯山门。不告而入,是为强寇,我姑苏蓝氏本可杀而不偿。念两家世相交好,又有同袍之谊,故而不究此事。倘兰陵宗主于蓝湛行事有何不满,但请告知我宗家主。诸位再入姑苏问责不迟。”
他声气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像是只在叙说一件最寻常的旧事。
“须知上一回如此进我山门的,还是那岐山温氏。”
眼见一群金家修士背身离去,蓝枢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用力握着剑柄,此时从掌心到指根到指尖都是木的。在衣摆上拭去满手的汗,见蓝忘机并没有看向这边,便悄声对蓝洵道:“方才我当真觉得要打。”
蓝洵面上却不见意外,徐徐道:“打不起来的。”
少年疑道:“为何?”
云深不知处向来行事有序。不需蓝忘机说话,金家修士一散,山门前的蓝家子弟也静静散了,各行其事。蓝洵亦转身朝藏书阁去,不想蓝枢竟一步不错地跟了上来,只得无奈道:“你当打起来这般轻易?说打便打了?”
蓝枢不知他是何意,只茫然“啊”了一声。
蓝洵道:“两家交结,如非宿怨,不动刀剑。倘是当真落下人命,那便不是两人之事,而是两家之事。若是寒门,倒还好说些,换了姑苏兰陵这般世家,一旦结下怨恨,轻则路见子弟遭难而不救,士女不相姻亲,重则两家割席断义,乃至深仇,欲除之而后快。后者便是射日之征。”
他说得平静无波,蓝枢却无端觉出一股寒意。
“纵是那射日之征,也不是说打便打了。”蓝洵接着道。山径曲折绵延,他走得很慢,说话也很慢。“玄门苦岐山温氏久矣。十数年间,多少小门户被侵吞,而百家尚无联同伐温之意,只因着心下尚存侥幸,觉得灾厄不至于落到自家头上来。直到我云深不知处被烧,家主青蘅君亡,大公子落难,二公子听训,众家方醒。倘是独木,姑苏蓝氏百年世家,尚不得免于摧折。如若还不合而成林,诸家只会各各沦亡。这才逐渐兴战意,立盟约,再至云梦莲花坞灭门,这同盟才算画下最后一笔。楚人轻命重气,姑苏家恨难平,清河刚烈不容折,兰陵顺势而为。现下讲来,只说百家三月而灭温,其前经了多久,其间死了多少人,其后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将事情一一理平,又有谁还会记得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哀凉。
“射日之征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死在其他事情里的人了。早不会有人记得。”
蓝枢听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所以,其实那些金家的修士,本来也不会动手?”
蓝洵道:“现下是承平世,我姑苏与他兰陵各有所予,各有所求,当真起了伤人的冲突,于他只能是一时之快,并无长远好处。兰陵金氏眼光不至短浅如此。”
蓝枢大松一口气,道:“那他们今日便只是寻衅了,还说什么因着召阴旗来问责。”
时值日中,满天密云散了些许,雪白的日光为破碎云层镶上明亮的银边。似是被那光芒晃到,蓝洵微微眯了下眼,道:“‘行事玄门,当知有法。’兰陵金氏气焰嚣张,但也是玄门世家。仙督之令,不至于凭空捏造。今日是来寻衅不假,这寻衅的由头……却也不见得有假。”
蓝枢惊道:“含光君当真在外使那夷陵老祖的术法?仙门百家共诛之的夷陵老祖?”
“蓝玉衡。”
蓝洵转头看他,眼神深深。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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