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铸就而今相思错(2)

锦衣将他兜头盖脸罩得严实,连眼前都蒙了层织银云纹。云纹后隐隐透出落雨的光来,被拖曳得很长,闪烁斑驳的,仿佛流淌的天河。

几滴冷雨渗入脖颈,他不由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头顶蓝忘机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么?”

思追摇头,悄悄探了探身子,将脸埋进蓝忘机颈窝里。

淋过半夜的雨,又在潮凉的石阶上跪过片刻,蓝忘机已经隐约觉出右腿渐渐使不上力,好在先前服过药,此时并不如何疼。倘是只有自己一人,他倒是无谓再摔一回,但现下还抱着思追,便由不得不提着精神,万分小心。

不知是不是姿势不舒服,没安静多久,小孩在他怀里又折腾起来。却不是挣扎,而是时不时挪一下胳膊腿,像是想要做什么,又不欲让他发现。

蓝忘机腿上吃不住力,思追一动弹,他是真怕把孩子摔了,只得停了步子站稳,无奈道:“要做什么。”

一张小脸从重重锦衣下露出来,努力扯着蓝忘机给他裹好的衣裳。蓝忘机怕他被雨淋着,又余不出手来拦他,只得微微沉了神色,道:“不许乱动。”

含光君的冷脸颇有威慑力,思追果然安静下来。不料蓝忘机没走出几步,就感到颈侧又湿了。他早被冷雨淋透,衣衫长发肌肤上湿漉漉的全是水,按理说该觉不出,但那新鲜水迹是热的,沿着大脉锁骨一路蜿蜒地淌下去,直落到那块太阳纹烙印处,灼得他心口发疼。

原是思追又哭了。

他不知道这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也不想站在雨里哄孩子,再淋下去他明日就不仅仅是站不起来了。索性只作没看见,仍旧朝前走去。

好在这回只过了片刻,思追就不再哭了,却又倔强地挣了几下,举起手臂,横在蓝忘机头顶。

他身上裹的是蓝忘机的锦衣,纵然大袖已经挽过几叠,仍是长长地垂落下去。蓝忘机不防被自己的衣裳遮了满眼,险些踩空长阶。纵使他教养极好,此时也免不了生出些不耐,斥道:“手放下去。”

思追被他斥得抖了一抖,甚至小小地呛出个哭嗝,却仍然固执地举着手臂,不放下:“我不。”

蓝忘机沉声道:“你能不能让我省些心?”

思追却像是和他顶上了一般,连声音都高了几分:“我就不!”

这一声惹得走在前面的蓝枢都回头看了一眼,神情似是生怕他把思追丢下去。

孩子倔强地抿着唇,将手臂又举得高了一点。他年纪太小,这么举了片刻,手已经开始抖。借着山径石灯的光色,蓝忘机已能遥遥见出静室的檐角,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去。不想下一刻却听到孩子哽咽着说:“含光君不要淋雨……很冷的。”

心下倏而一缩。他才知思追原是想给自己遮雨。

无声地叹了口气,蓝忘机稍稍换了个姿势,将思追放在一边臂弯里坐着,余出只手去捉小孩的腕子。他长年习琴,手指修长,七岁孩子的手腕又细又小,他一手便拢了两只来,按下去。“我不冷。”

眼见思追一抿唇又要哭,他无奈道:“思追,抬头。看着我。”

小孩茫然地照做。蓝忘机身量很高,被抱得离地这么远,他便有些怕,本能地撑住蓝忘机肩膀以求平衡。蓝忘机被他按得微微一抖,却硬是忍住了,没有大的动作。

他道:“学过《雅正集》么。”

思追细声细气地答:“先生几日前,讲过德行一篇。”

“好。”蓝忘机淡声,“还记得第三则么?”

思追认真想过片刻,道:“云深不知处不可欺诳……意思是,不能说假话。”

“那便是了。”蓝忘机道,“所以我没有在骗你。”

孩子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出小手,帮他拨开黏在眼尾的一缕透湿长发,拢到耳后去,又给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尚未抚琴习剑,稚子的掌心指腹都是嫩的,没有伤,也没有茧子,柔软地抚过眉骨时像一片绒羽。蓝忘机不禁微微闭了下眼。

寒室是宗主居所,故而蓝枢之前还是去过颇多次的。蓝忘机所居的静室他倒是第一次来。静室里无灯无火,一片沉暗,却比外面暖得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静室比及寒室也暖很多。

寒室不静,静室不寒。

来时遇到巡夜门生,蓝枢便将景仪交与他们,好生送回了弟子精舍。此时只像剥角黍一样,从包裹严实的衣裳里拆出思追。再抬头时蓝忘机从屏风后转出来,新换了身洁净白衣,正拿一只银簪挽起漆黑长发。那发梢还是透湿的,零星水滴没入背后衣衫,又坠下去,画出几道交错的长线,竟似将那背脊生生撕碎。

他瞬间想到些什么,心头猛地一拧,当即错了目光去,不敢再看,只垂首道:“含光君。”

蓝忘机起了灯火。他拈诀的手势极好看,抚过灯盏时也像抚过琴弦。而后淡淡道:“随我来。”

蓝枢有些茫然,不知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思追,又或二者兼之。倒是孩子朝蓝忘机去了几步,又被淡淡一眼扫得立住,不敢再近前。

他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小孩发顶。被严严实实裹了一路,思追的头发只是沾了些潮气,却没有湿,摸起来尤其像什么绒毛柔密的幼兽。他忍不住又揉了两把。

孩子本来怔在原处,见蓝枢同蓝忘机转身离去,倏而意识到什么,猛地朝人扑去,死死拽着蓝忘机的袖子,无论如何都不放手,转瞬间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光君!含光君……不要丢下我……”

蓝枢被他吓了一跳。蓝忘机叹道:“放手,思追。我没说要丢下你。”

思追哪里听得进去,只一遍遍重复着“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走了”,蓝忘机只要一动,他就将人抱得死紧。淋了半宿的冷雨,蓝忘机此时已经有些头晕,这孩子力气又大得天赋异禀,他一时半会竟不好挣开。

蓝枢在一旁看着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却不敢劝。

蓝忘机夜半出来寻人,本就是匆匆间系了抹额,方才挽发时又被银簪子挑了一下,他自己原没有在意,不想转头间抹额飘带就落在了大袖上。小孩子手上又不知轻重,连着襟袖一扯——

那条流云纹抹额直直地落了下去,转眼就被青石板上的小片积雨浸得透湿。

蓝枢倒抽一口冷气。

纵是年纪小,思追也早在云深不知处住了好些日子,起居行止与蓝家子弟无异,如何能不知抹额是何意。此时见自己扯了蓝忘机抹额,早已吓得一张小脸煞白,哭都不敢哭了,甚至不敢再缠着蓝忘机,只怔怔地立在一旁。

一瞬间的失神。他想到另一个摘去自己抹额的人,两回。

漆黑潮湿的玄武洞底。岐山百家清谈的射猎场上。

“这时候就别计较这个了。就算你再喜欢这条抹额,它也没你的腿重要是不是?”

“你抹额歪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给你,你重新系上吧。”

倏而又听到一声小小的“我不是故意的”,蓝忘机微微一哆嗦,立时清醒过来。

思追仰脸看他,嘴唇颤抖:“含光君……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些往事早已远去了。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蓝忘机叹了口气,他自觉在这孩子面前叹的气似是格外多些,而后自己半跪下去,拾了抹额。那抹额早被冷雨浸透了,无法原样系回去,他便只缠在手腕上,又给思追一点点拭去满脸的泪。

“不妨事。”他说着,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一下孩子,“进屋去。”

见思追不再哭了,乖乖转身走回去,蓝忘机才站起来。

起身时耳畔一声尖锐的嗡鸣,回音半晌不绝。

他静静站着,没有和孩子一起进去。直到那嗡鸣的余音也散尽了,才缓缓开口。

“今有姑苏蓝愿。亥时不息,夜游破禁。念其年幼,不加笞楚。着禁闭,不经我准不允出。”

门扉闭合,云纹符篆升起,竟是个封锁的结界。

灵力光芒将他侧脸照成似鬼非人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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