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

蓝忘机道:“取琴。作清心曲。”

纵是考校,也不该在这时候。蓝枢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遭,一时间有些赧然,只得实言道:“含光君,我……不使琴。”

除了家主蓝曦臣,蓝家子弟少有不使琴的。蓝忘机不免有些惊讶,却只道:“丝竹管弦皆可。不拘着琴。”

少年闻言,即拈诀召出法器。原是一架琵琶,弦里显然拧了铜丝,夜雨里泛出刀剑般的冷光。

蓝忘机眼神微微一动。

清心曲并不难作,是可学之法。云深不知处子弟,但凡稍通灵术,便能为之。纵是外家,经人教习,亦能为之;不似禁言术,只有姑苏蓝氏中人能为。家主蓝曦臣便曾将此曲教与过敛芳尊金光瑶。蓝枢虽说幼时随父母在外云游,并不久居云深不知处,底子比及同龄子弟是差了些,也绝不至于作不得清心音。

但他本就有些怕蓝忘机,又不知为何要在这时候弹琴,心下惶然并着疑惑,手上拨弦,却总忍不住地偷眼看人神色。一来二去,硬是把清心玄音弹成了惶惶错错十面埋伏。见蓝忘机皱眉,更是紧张,不防就走了调子。四弦一画,声如裂帛。

那声音堪称凄厉,仿佛锐器抵着颅骨擦过去,蓝忘机登时只觉得牙根一酸。片刻后却又觉出咸来,才意识到那原是血。从舌底泛上来的血。

被灵器结结实实震了一回。他不合时宜地想,假以时日,这孩子定当精于弦杀。

刀兵气冲人。思追年幼体弱,蓝忘机怕他被冲了神智,故而才想到以清心音为小孩抚一抚神。他精于琴,这调子本该自己来弹的。但只要看到思追的脸,哪怕不见着,只是心下一念这孩子的名字——

思追。阿愿。阿苑。

那些旧事便翻涌着回溯而来,他便无法静心。他要如何静心。

自己都不能清心凝神,何来助人清心凝神。蓝忘机只得令蓝枢作这调子。他知蓝枢怯自己,但清心音对蓝家子弟究竟并非难事,不想少年却是弹得乱七八糟。本欲责人几句,又思及蓝枢虽是也应受过安魂礼,但幼时随父母云游在外,四处辗转,魂魄大抵比不得久居仙府的同龄子弟稳当,此下也应是被刀兵气扰了。只是他身在其中,反而不觉。

这委实怪不得人,并非习学不精。蓝忘机只得压下责人的心思,叹道:“铿铿然杀伐之音……收了罢。”

无需抬眼,都能料到少年此时的神情。蓝忘机已经有些站不住,然而静室庭下并无案席,他只得寻块平整些的青石,拂衣坐了,横琴膝上。

甫要开口,不防又被血呛了一下,低低咳过几声,方道:“听我琴。”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间却仍沉沉坠着层湿漉漉的水雾。虽说是禁闭,蓝忘机却不忘给静室里留了灯。明亮的暖黄从窗纸里透出来,照亮深山雨夜的一角。

门扉上的封印光芒荧荧。微光里掺了淡薄的红,丝丝缕缕地往下淌,让那符篆一眼看去仿佛刚刚蘸血绘就。却不显得可怖,只有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蓝枢在原处默然立了片刻,见蓝忘机并未再说什么,才长长松了口气,慢半拍地觉出腿软来。

隔着一道门扉,他分明是看不到孩子的,却还是解了长剑半跪下去,似是与孩子眼神平齐。

“阿愿……思追。”半道改了口,少年郑重地唤孩子的名字,“有些事情,含光君之后自然会告诉你,只是他现下来不及。所以我暂且先与你讲。”

里间一阵隐隐的窸窣,是孩子也规矩地跪坐下来:“阿愿在听。”

蓝枢深深吸了口气,道:“若是含光君罚你,不必害怕。”

片刻的静默,而后传来童音,又轻又软,仿佛在分辩:“我不是怕罚。”

蓝枢知他还没有说完,便耐心等着。膝盖抵在冰冷潮湿的青石上有些难受,他索性换了个姿势,直接坐在静室门前的石阶上。

思追抽了下鼻子,道:“我知道那地方不该去的。泽芜君同我讲过。先生也同我讲过……是我没有听话。”

思及蓝忘机近来种种,蓝枢不大长于察言观色,都能看出他已是身心俱疲,实在忍不住道:“明知故犯……这种时候还来添乱。含光君罚你真是不冤。”听得里间微弱的一声抽泣,他怕思追又要哭,急忙道,“好好好,不是你自己说的不怕罚?还哭什么。”

完了,还是哭了。

听着里间抽抽搭搭的声音,少年蹭地站了起来,奈何又进不去,只得在外面好声好气地哄。从蜜渍梅子许到甜羹许到彩衣镇里街边卖的草编蝴蝶,又许到带他去后山捉兔子,好容易才劝住。蓝思追哭起来虽然不似蓝景仪那般惊天动地,但论起不好哄,却都是一等一的。

“好了,思追。”他长长叹道,又坐了回去。雨已经停了,他便懒怠再去避。那柄纸伞也不合,直接就丢在檐下,溅起一泼小小的水。“听我说话。”

他道:“我知你怕的不是罚,是含光君不要你了。”

只一句,里面的孩子就又哭了。蓝枢耐心地等他哭过这一阵,方道:“我便知会是如此……但不要这样,也不用这样想。”

思追哽咽道:“你如何知道。”

蓝枢朝后靠向门扉,伸直双腿。自从回云深不知处长居后,他已有许久没有这样坐过。姑苏蓝氏雅正为训,倘是他敢在人前如此箕踞而坐,长桑君蓝栩大概会敲断他的腿。“因为我也是孤子,思追。我同你是一样的。”

思追惊异地瞪大了眼,可惜蓝枢与他隔了道门,并不能看到小孩的神情,只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同含光君并不如何亲熟,不敢论及他。便只同思追讲讲我自己罢。”

少年道:“射日之征时,宗主传讯召回云游在外的族人,父母遂携我归回。那时候你还不在。后来他们战死,只留我一人。那时候在云深不知处,我几乎不识得人,也没有人和我在一处。”

小孩子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当即道:“好可怜。我都有景仪时时在一处。”

蓝枢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似是会错了意,把那时候的自己想作了一个性子孤僻无人乐意交结的人。实则是因着射日之征,能提起长剑的修士都随时备着奔赴征场,伤病妇孺退居姑苏后方,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吃饱穿暖已是不易。无论是那时候的宗主蓝曦臣,还是蓝忘机蓝启仁,又或长桑君蓝栩,都没有精力再去顾及更多的琐碎事情了。

思追年纪太小,此时细讲这些怕是也不懂。蓝枢索性默认了他的意思,接着道:“后来长桑君收我于门下。什么都管着我,也什么都教我。就像含光君对你一样。”

里间孩子轻轻应了一声:“……啊。”

蓝枢接着道:“那时候长桑君亲子尚在,按着年纪我该唤兄长的。兄长剑修得好,医理也好,琴也弹得好,什么都做得很好。而我什么都不会,学也学不好,也不懂云深不知处的诸多规矩。我都不知道长桑君为何要择我入他门下。但长桑君管我管得极严,这不准那不准,做得不对要敲,修得不够好也要敲。你都想不来我在他手底下挨过多少戒尺——”

思追突然插话:“有景仪多吗?”

蓝枢忍俊不禁,道:“景仪那么小,谁会当真拿戒尺敲他?就是手上轻轻拍两下罢了,你听他闹得惊天动地的。”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不知事,就想着,你既是都有亲子,他又修得好,那你单单管他便好了,何苦来管我?还端着副师长架子,似是处处为我想,为我好。我不稀罕。又不是我自己要去你门下的。”

小孩似是被他吓到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竟敢……”

“说我竟敢这样想?我当然敢,不单单敢想,还敢做呢。”蓝枢笑道,他简直能想到思追此时的神情。要不是门扉上结界挡着,他几乎要再伸手过去,揉揉这孩子发顶。“我不想被他管,就成日里拧着他来。规训说什么,我偏偏不做什么。要我讲雅言,我偏偏就说鄙语。要我卯时作亥时息,我偏偏夜里不睡,专拣着先生讲学的时候,在兰室里睡觉。总之你能想到的规矩,我大抵一条条地都违过。”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哦,单单没饮过酒。我父从不饮酒,所以我也没学来。”

思追细声细气道:“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清楚孩子只是单纯地感叹,但这言语本身,却似极蓝曦臣,或是蓝忘机。不知他到底是和谁学的这句。当然无论换做宗主还是含光君来说这话,蓝枢大抵都会当场跪下。好不容易把这诡异的相似感咽回去,他叹道:“我那两年不知犯过多少事,挨过多少戒尺。云深不知处师长同罚,有几回闹得狠了,连带着长桑君也得去跪祠堂。每一回我都觉着,他该把我逐出门下了。横竖我有爹娘留的琵琶和剑,纵是去了外面,大抵也死不了。但他从不提这种话。”

孩子的声音很小,却很笃定:“你是故意的。”

蓝枢轻轻地笑了,哑声道:“对啊,我就是故意的。”

他的修为在同龄子弟中只能说是平平,又非高位宗亲,在云深不知处并无什么特别的倚仗。不知长辈为何选了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不会丢下自己。是而存心顽劣,反复试探,与其说是铁了心地想挣脱管束,不如说是想知道长辈包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被丢弃——

而无论他做过什么,蓝栩尽管斥他,责他,罚他,却从未说过要将他逐出门下,从未放弃他。

“正是因为上心,所以才会罚你。倘是当真不要你,才不会管这些事情。”少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含光君是念着你的,就像长桑君念着我一般。”

他像是同旁人讲,又像是郑重说与自己听。

“长桑君待我如父。倘有人伤他……我将报之,如报父仇。”

良久的静默。蓝枢疑心思追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却又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那……关禁闭,哪里都不许去,我会饿死吗?”

有心情想吃饭,那便是不再纠结其他事情了。蓝枢几乎要被他逗得乐出声,道:“禁闭只是要你长记性,不许再大半夜地乱跑。好端端地,不给人吃饭作甚?明日有师兄师姐给你送饭来。”转而又想起另一位小祖宗,道,“景仪同你一道破禁,也逃不过这遭。今日是他睡着了,那便先放他睡一夜。等着明日训过了,八成就送来和你一道关禁闭。倒也不必怕一个人。”

“啊。”小孩似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蓝枢听着他连声音都雀跃了几分,“只要景仪也在,我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怕。”

蓝枢敲一敲门板,道:“你还想在这里待很久?这可是静室。倘是传出去,让玄门中人听了,言道含光君尚未婚娶,便养了一稚子在居处,还有哪位仙子敢嫁与他?”

一声琴弦铮鸣。

不知不觉居然打趣到含光君头上去了。蓝枢登时噤声,不忘把伸直的腿收回去。要从箕踞迅速转回规矩跪坐未免有些困难,他便退而求其次,摆出个像模像样的盘腿趺坐姿势。

却不闻人声,只有泠泠的琴。

少年提心吊胆过半晌,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

蓝忘机膝上横着琴,静静端坐在青石上。雨夜没有月光,庭下积水却折出些粼粼的亮来。高树亭亭如盖,间而有叶子沉沉坠下去,湿漉漉地黏住他雪白衣摆。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但他分明那样年轻。肌肤鲜润,眉目清楚,鬓发如点漆。

琴声止息。

蓝忘机坐在原处未动,只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看向他。

“我识得你的琴。”

方才同思追说话时已是动了情,此时又听蓝忘机如是说,蓝枢只觉得心下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父的琴。”

蓝忘机道:“末了是在你娘亲手里。”见少年眼眶通红,叹道,“……若是你当真想知道。”

蓝枢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蓝忘机道:“此役酷烈。尊君仗剑,当先冲阵,中矢而亡。尊夫人取琵琶坐高楼,弦杀数十人,指甲尽落。力竭不支……回天乏术。佳子弟。烈女子。”

蓝枢哽咽道:“含光君竟记得这样清。”

蓝忘机微微一叹,道:“子甚肖父。玉衡亦是佳子弟。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不是又落了雨,风过时脸颊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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