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公无渡河(1)

一丝冷风掠过耳侧,像极了长鞭撕裂空气,啸声尖利。天阴落雪,面前黑发白衣。血溅到脸上,又和着融化的雪水一道落下去,分不清是泪非泪。

蓝曦臣微微一悸,猛然惊醒。

我居然还活着。他如是想。

冷不防一个声音道:“我当你死了。”

不需费心去认,蓝曦臣都识得出那是蓝翾。久未饮食,他声音喑哑,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恕难……从君所愿。”

只几个字,喉咙里就是一股子逼人血气,想咳嗽,却咳不出来。仿佛生吞过一片利刃,从舌根到胃腑,一路割得鲜血淋漓。

言语虽不示弱,心下却是难耐的恐惧。最初被幽囚时,他还能轻易辨出黑暗中另一人的呼吸;而此时他竟已经觉察不出蓝翾是何时近前的。体力灵力的衰弱,可窥一斑。然而毕竟做惯了宗主,自然端得稳当,不在人前显出半分。

昏暗中辨得出隐隐的亮线。蓝曦臣意识到那是琴弦,在任何一名蓝家修士手中,都足够夺人性命的琴弦。

而上一回与他见面时,蓝翾并未带琴。

蓝曦臣慢慢地说:“看来兰台君时候已到。”

“我本不想取你性命,蓝涣。”蓝翾淡淡道。宗主落入股掌间,她之前都是带着些笑的,从容的,优游的,甚至是戏谑的,现下却半丝笑意也无,真真正正的艳若桃李,冷如冰霜。“不想你竟自取灭亡。”

“自取灭亡之事我做得多了,竟不知兰台君所言为哪桩。”实在是无力长久撑持端坐的姿势,蓝曦臣索性放任自己靠向石壁,“委实说,当年结交清河兰陵,筹谋射日之征时,便有人说我是自取灭亡。”

蓝翾冷声道:“你竟还有颜面提起射日之征。”

“原来如此。”蓝曦臣心下了然,微微扬眉,“我知兰台君说的是哪桩了。”

“这世上当真是没有含光君不敢做的事情。”蓝翾咬牙道,“同夷陵老祖站在一边,朝自家长辈动剑,在云深不知处使鬼道术法,我权作他对一人念念不忘——他竟还敢私自庇护温氏余孽!”

蓝曦臣并未觉得意外,没有什么是能一直瞒下去的。自阿苑进云深不知处的那一日起,他便开始思索这孩子的后路。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宗主,他本来都不该去蹚这岐山温氏的浑水。火烧云深犹在眼前,多少族人就此同岐山温氏结下血恨,他自己也不出其外。更不用说之后的射日之征,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而生死两隔,永不相见。

本来。

“他敢?”蓝曦臣道,“也不看这云深不知处,究竟谁是家主。”

“他如何不敢——”一语未了,蓝翾终于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冷气,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不知是恨还是怒,“是你!原是你——”

“兰台君向来聪敏,如何却想不到这一端?”蓝曦臣并不避人,直直看着她,也看着那七根琴弦。面上不落下风,但毕竟手无寸铁,又无灵力,他着实有些怕蓝翾只一拨弦就取了他性命。“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连夷陵老祖都没能逃得过,五十余温家修士全部被灭,为何单单一个全无自保之力的孩子能活下来?当真是上天垂幸,当时便恰好免遭于难,而后又恰好逢着忘机心有不甘旧地重游,再恰好被他带回云深不知处?倘是有如此幸事,我倒也想求一求,让这幸事落在我头上。”

那一瞬的恻隐。

女子薄唇哆嗦,几无血色:“你竟——”

“我竟如何?不经家主准允,在云深不知处私自教养外家子,他当真敢?谁给他的胆子?”蓝曦臣紧紧盯着那七根琴弦,他清楚蓝翾杀心已起,“再者,忘机犯下大不韪之事,受鞭罚,禁闭三年。三年间他是有罪之身!照着玄门人言,‘浮沉异势’。当日那孩子由忘机带进山门,纵是身世清白,也抵不过人皆观势,谁能不带一丝偏狭地待他?更何况他身世难为人言。”

他微微一笑:“然而,有家主看着,谁敢待他有一丝偏狭?”

所以活过围剿又活过高热,所以衣食用度,乃至开蒙教养,一应等同本家子弟。

桩桩件件,非因天幸,全在人为。

“你是家主。”蓝翾声音颤抖,“你是家主,我曾视你作家主——本当你总该和他有些不同。不想你二人竟是一样的。”

蓝曦臣默然片刻,道:“稚子无辜。”

他知这言语是无用的,盖因这四字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却仍忍不住要讲出来。哪怕只有一丝微渺的可能,让人短暂地出离宿仇血恨,看到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孩子本不该死去。

“你自己信么?”蓝翾反问道。

蓝曦臣无言。他确然是在保那个孩子的,面对无数双经过血恨的眼睛,甚至冒着宗主之位被翻覆的危险,却说不清究竟是因着恻隐,还是因着胞弟蓝忘机。人皆有私情,他亦是常人。

“好,我权作你恻隐,我便信你恻隐。”那双美目一瞬不错地看着他,竟似浸着莹莹的泪,“世间本无义战,成者王,败者寇,这道理你当真不懂?现下你对温家人恻隐,他们当日从未对我姑苏蓝氏恻隐!”

“你道稚子无辜,杀我族人伤我族人的不是他。当日岐山温氏也没有杀死你!你为何还要结义,要筹谋射日,是因着家恨!我们为何要跟从你,也是因着家恨,因着宗亲之谊,血脉相亲,因着同仇!现下你胜了,你活着,倒开始怜惜他们了?想要原谅他们了?不出三年而已!我们的仇,我们的血,我们死去的亲族,你不记得了?‘长毋相忘’,你写下的,你不记得了!”

“蓝涣。”纤纤五指按上琴弦,女子恨声如杜鹃啼血,“你不情不义,是非罔顾,枉作宗主!”

弦杀术起自姑苏蓝氏三代家主蓝翼,七响之内,取人性命。

铮铮错错,转瞬几响便过,灵力汹涌暴烈,直袭而来——

蓝曦臣厉声喝道:“知我罪我,一任诸君!”

一声沉闷裂响,碎石乱坠,烟尘弥散。

耳畔一阵极尖利极漫长的蜂鸣,血气根本无法抑制,直喷出去。眼前转瞬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蓝曦臣悠悠转醒。

原是我还活着。他如是想。

乐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因其渐近自然。丝弦比不得竹管,竹管比不得人声。弦杀是大术,暴烈灵力冲入枯竭灵脉,仿佛潮水倒灌进干涸河流。金丹运转,反用灵力,他的血肉骨骼就是一具最上品的灵器,声音便能夺人性命——

而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言语杀人,不单单是譬喻而已。

丝弦断裂,散在尘土乱石间。女子仰倒一旁,唇角带血,眼睛仍是睁着的。雪白脸庞上蒙了层薄薄的尘,只有一线洁净从眼尾画到侧脸,又没入散乱鬓发,似是有泪流过。

蓝曦臣挣扎着起身,将手探到她鼻下去试呼吸,半晌后,微微叹了口气。

云深不知处规训,士女授受不亲,他却仍是伸出手去,覆在她面上,将那双眼睛合上了。

他们曾是同门,曾是同族,曾是同袍。而今她对他下暗手,起杀心,又死在他的手下。

脚下隐隐震动,不知何处传来崩裂之声。方才他同蓝翾灵力交相碰撞的那一击劈裂了山岩,囚室坍塌,头顶烟尘又落,竟已有不堪支撑之势。

他朝清风来处奔去,山岩在身后倾塌,碎石如雨砸落,一呼一吸间全是弥漫的尘土。

冷不防一声天崩地裂般的闷响,他被巨大的气浪直掀出去,重重摔在江畔的砂砾滩上。

水面映出一轮粼粼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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