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防备地呛了一口江水,甚至来不及昏厥,神识便被生生拽回现世。
一时间竟无力动作,蓝曦臣只得挣扎着侧过脸去,至少将口鼻露出水面。在江滩的浅水里浸了少说一刻钟,才堪堪咬牙起身,衣裳上下早已浸透。
幽囚数日,连新鲜清风都有些陌生。蓝曦臣阖眼调息过几回,好容易平息下翻腾的气血,方敢掬水去饮。
一轮明月落在掌间。他静静凝视良久,扬首饮下那明月。
月上中天,夜色尽头是沉沉的云,似是阴雨将至,近处的天却还是清明的。蓝曦臣四下辨了一回方向,竟觉出些熟悉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更何况时间本就没有过去多久,山石林木仍是原先的模样,并无什么变化。他依着记忆沿江水而下,不出几里,果然看到一方小小碑石,掩在苍郁的秋草间。倘是匆匆而过的行客,几乎都不会发现。
三十里琴。
射日之征时,岐山温氏曾试图自姑苏攻进,一举拔除姑苏蓝氏。不想被琴声拒于城外三十里处,相持三日,不得再进一步,只得退去。后立碑刻以纪此事,即名“三十里琴”。蓝启仁琴名“振玉”,时人有云,玉声振于江表。
此处距姑苏城,原不过三十里。修士脚力远胜常人,蓝忘机少年时,便能为了寻一枝带茎莲蓬而半日内往返三十四里,更何况蓝曦臣此时早已成人。虽说幽囚数日,灵脉虚弱,又竭力使了大术,但倘是一心归回,顶多至天明,便能回到云深不知处。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江水清澈,他却未着冠缨,只得委屈这清水也用作濯足。左右衣裳早已湿透,蓝曦臣便也懒怠去揭衣裾,只踩着江畔的浅水,茫茫然一步步走着。心下清楚不该停下来,却又无心回云深不知处去。脱出囚牢远不是终结,只是另一重起始而已。他一点都不想思索回去后又要面对什么事情,不想从一处囹圄奔赴另一处囹圄。
他想到避尘的剑锋与望舒的琴弦,想到蓝湛的眼睛与蓝翾的眼睛,并不如何相似的两张脸,神情却惊人的像。那一点怨恨,悲楚,愤怒与失望都映在眼底,无所遁形。蓝湛问“你当真问心无愧吗”,蓝翾恨道“你不情不义,枉作宗主”。
眼神言语都杀人。
并非觉得委屈,早在戴上宗主玉冠的那一刻,他就知这些都是合该去担的,倘是担不起,便也不做这宗主。此时盯着江心那轮粼粼的明月,却无端觉出疲惫厌倦来,甚至想随波逐流而去,就此放迹山林,抱明月以长终,再不归云深不知处。
他能做到的,任何一个在那位置上的人都能做到,无论是蓝启仁还是蓝忘机,又或是蓝翾,还是其他什么人。家主死去后总会有新的家主,这本不是什么要事。
月色下江水流淌而去,似是永无尽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忽而想到一调幼时听过的箜篌曲,一时间颇觉出几分应景,又觉得着实像是自己咒自己。蓝曦臣不由得摇了摇头,竟无声失笑。
室内灯火一熄,外间明光便看得清楚。条条寒光削直,森森然,像是檐角垂落的冰棱,然而分明尚未入冬,更未落雪。
那是刀剑的光。
蓝忘机神情不动,微微理了一回衣裳,挟琴负剑,堂皇地行出寒室。
“玉衡。”他平静地唤那少年的名字,仿佛对方手里不是出鞘的白刃,只是一卷旧纸,“退开。”
蓝枢非但不退,反而更前一步。他身后十余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人带剑,亦前一步。离得太近,蓝忘机甚至在白刃上看得清自己的脸,如对面照镜。
然后他看到少年朝他执剑一礼。
蓝忘机冷声道:“退开。”
少年固执地立在原处,没有动,只颤声道:“愿作含光君阵前卒!”
惊怒猛然间冲上来,蓝忘机甚至无心去想他是如何摸到这一端的,喝道:“你知道什么!”
多少难以言说的旧事。
他今日仗剑出,不是为了争那权位,而是作人父兄,也为自己的父兄去战。故而不得退,也不惧死。但对蓝枢而言,却是全无必要。他不该来趟这浑水。
“为何要知?”蓝枢抬头,咬牙道,“我行的是自己的事!更何况,更何况——”
蓝忘机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过去:“荒唐!”
不想少年竟在他身后道:“蓝枢亦非一无所知。”
他从来都怕蓝忘机,见人不应,便不敢再纠缠,只在原处立着。但这恐惧从不是因着蓝忘机面冷,而是因着人身上的旧事。蓝忘机受鞭罚时他年纪尚小,不得入祠堂观,却从此惧意深种。一则恐惧于蓝忘机竟伤本家人,二则恐惧于他竟活下来。
前夜他与小孩讲,我亦孤子,同你是一样的。但他最初想到这相似,却并不是在蓝愿身上,而是在蓝忘机身上。自他归回云深不知处,便见蓝忘机久穿素衣,衣缘无纹无饰。
礼则篇云,具父母,衣纯以青,孤子则衣纯以素。
父母去,从此不得着青衿。
彼时姑苏蓝氏的宗主已是蓝曦臣,蓝枢幼时虽随父母远游在外,却也对其父青蘅君有所耳闻。常年闭关的家主。
那么你该是同我一样,受过族人照拂的。在那么长的年月里,在那么惨烈的大事后,你定是受人照拂的。
他初归云深不知处时存心顽劣不假,却从未想过对族人动剑。不说待他如父的长桑君蓝栩,纵是对不如何亲熟的蓝启仁,他都未敢当真起过一丝不敬之心。
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无论因着什么,怎能对他们动剑,怎能无情至此。
又或是,他只是不愿将情留给自己的族人。
少年分不清究竟是哪端更令人齿冷,只觉得此人不堪亲与,不堪交信。
“甚好。”蓝忘机淡淡道,“当知我是如何不情不义人。不堪追随。”
他听见背后金铁撞击的清响,原想着是少年终于消停,收剑回鞘。不想下一刻竟被攥住了衣袖,身侧脊梁年轻温热,缓慢却果决地低下去。
蓝枢确然收剑入鞘,而后却是朝他单膝跪下,极郑重地行了一礼。
虽说郑重,却并不如何规矩。盖因这并非雅席间的仪礼,而是在征场上,人皆披甲带剑,不便就地跽坐,故而只收剑俯首,以示并无敌意。
“含光君旧事,确然曾有耳闻。蓝枢绝非茫茫然不知事。”
他说得并不快,一字一句却都咬得清楚。“然那旧事毕竟是含光君自己的,伤是长辈的,罚是宗主的。纵是置评,也该是他们置评,蓝枢断无这权。与旁人并无干系,我行自己的事。一则是因着我愿战,我情愿的。二则是因着——”
少年跪在膝边,抬头看他。本只是十五岁的年纪,眉眼脸颊的转角都圆润,真真正正的稚气未消,扬首时下颌却拉出锐利线条来,竟已有几分英挺模样。
他微微梗了一下,方道,“因着含光君原是记得的。”
记得火烧云深,记得射日之征,记得伤了去了的人,记得他们曾是同袍。
含光君的尊号得于射日之征,于今满打满算不过五年。一场家法横亘其间,将五年截作两段。之前他在杀人救人,奔赴各地;之后在禁闭,不见外人——也没什么人是他想见的。是而细究起来,蓝忘机着实不甚习惯有人对他这般行礼,道:“起身。”
蓝枢却不动,只接着道:“曾听得人言,冲阵之时,宗主有令。父子俱在,则子归;兄弟俱在,则弟归;倘是独子无兄弟,则归养。我父曾在含光君麾下,今父不存,则子代焉——子将代焉!”
蓝忘机看着他。少年人还太年轻,根本不会知道如此分明地站到某一方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一涉权位,必有相争,无关道义,不过成王败寇而已。倘是胜了,倒还好说;倘是败了,同他站在一方的蓝枢断没有什么好下场。修为平平,在云深不知处又无至亲倚仗,纵是嗅出什么相争的端倪,最稳妥的也应是袖手而观。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当真是平日里少管教。”他冷声道,“你不惧长桑君教训,我还惧你父夜半来问我灵!”
听他言及长桑君蓝栩,蓝枢不禁微微一颤。
“长桑君以稚子待我。稚子不知事,不知理,不知有恩需报。是而他待我,本不求报。恩义深重,蓝枢今生难还。”他道,“然我毕竟不能久做那稚子。我当成人。”
他卸了长剑,高举过头顶。蓝忘机只需一伸手,便可拔出那柄剑。
“含光君曾教我避其锋芒的剑理,问我可愿习剑,甚至作真上手指教。剑能取人性命,而含光君不惮将这杀人的术法教与我。”他声音里已经带了颤,举剑的手竟还是稳当的,“非以稚子待我,而是以士待我——自当以士报之!”
士为知己者死。
“今有射日孤子十三人,蒙宗主矜怜,先生教养。愿为之战,虽死不惧!”
又是一阵沉闷的滚雷,巨大的雨点迎头砸下来。
十数柄长剑归鞘,金铁之声震落秋叶。
十数个年轻的声音一同道:“愿作含光君阵前卒。”
指尖抚过面前长剑,忽而使了力,朝下重重一压。蓝枢根本抵不过他的力道,手臂猛地一颤,险些拿不稳剑。
蓝忘机淡淡地说:“不可。”
他背身朝外行去,并不回头,也似极一柄出鞘的白刃。
“既是还唤我含光君,我便不得使你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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