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谁谓河广(1)

他自然不会去堕河。

蓝曦臣大略想了一回,姑苏蓝氏的家主,先祖蓝安出世圆寂;至青蘅君,则是战伤身亡;前者情而后者烈,在后人记述里都堪留一笔。轮到他身上,倘是当真堕河而死,姑苏蓝氏中人该再无颜去见那玄门纪事。

船妇见他形容怔然,问道:“小郎君心下有事?”

云深不知处雅正为训,蓝曦臣平日自是惯讲雅言的。此下却留了神,辨出这船妇口音是本地,便也同人讲姑苏俗话。只是他先前一直想着那“堕河而死,将奈公何”的调子,经人这一问,一时竟不及回转,开口道:“我怕淹死。”

话音甫落,不想肩上竟应了重重一击。他本就力乏,又是倚船舷而坐,这一下竟没能稳住身子,当即栽进了江水里。

姑苏是水乡,河渠纵横。蓝曦臣自幼在此长大,虽是玄门公子,不至需以泅水为生,倒也并非不通水性。只是幽囚数日后手脚虚软,一连呛了几口水,才挣扎着浮出水面。

那船妇提着湿漉漉的木桨,在船尾一磕。

“会水,便死不了。想什么有的没的。”

除去携书奔逃的那段日子,从未有人敢如此粗蛮地待他。蓝曦臣正欲作色,又思及自己方才在人船上讲淹死,着实晦气非常。船妇只一桨将他打下水,而没有一桨敲死他,已是善莫大焉。

江水悠悠,小舟载沉载浮,他也载沉载浮。那船妇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不耐烦地拿桨重重一顿船舷:“还要不要上来?不要,我可走了。”

蓝曦臣抹了把面上的水,道:“要。”

颇有些事情是他可以做到,但不想去做的。比如游水三十里到姑苏。

船妇嗤了一声,将木桨架在船头,挽袖伸手去拉他。蓝曦臣仍持着“士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并不碰她,只攀着船舷翻身上去。

那船妇年纪约摸五十上下,见他动作颇有些艰难,却又不要人扶持,不由得笑道:“一把年纪的,我都不讲究避忌,你倒避忌上了?”

眼前一阵一阵地黑,蓝曦臣深深喘了几口,匀过气息,方端正朝人一礼,道:“谢过……”半道却不知如何称呼。这般年纪的妇人,他平日见的多是玄门女修,倘是已嫁,便称夫人,不知婚嫁或否,便一应称作仙子。面前船妇显然并非玄门中人,他一时有些想依着乡音唤一声“阿姆”,又觉得有些逾矩,犹疑过片刻,还是道,“谢过夫人。”

“夫人?”那船妇扬起眉毛,似是听了什么极惊异的事情,笑骂,“小小年纪,敢叫我夫人?我年纪够当你娘!”

蓝曦臣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见他面上登时红了,船妇更是奇道:“这般听不得人言语?你是哪家大户人的公子?”少顷,又补道,“我夫家姓罗。”

蓝曦臣微微犹豫了一下,回话:“我名……伯生。”

行走在外,如非必要,不露本名,更何况他遭族人暗手,现下虽脱逃,仍是警觉非常。只这名字却并非他立时便想到的,而是他亲父青蘅君曾用过的。

伯仲叔季,伯为长。伯生,意即“长公子”。

他偶然得知这名字时,青蘅君尚在人世,他亦年纪尚小。忍过半日,终于在山径上寻到胞弟,同人道,此名乍听文雅,然稍一细想,又与镇上走夫相唤“阿大”有何分别。

彼时蓝湛尚未取字,却已得琴。那琴几乎同他一般高,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半晌,他才听得幼弟肃然声音,道,不可背后语人。稍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尤不可语尊长。

他不以为意,越过琴去揉人发顶,道,我看见你笑了。

“听来便是大户公子。”那船妇上下打量他一回,道,“如此模样,是被半道劫了财?”

是被劫了命。蓝曦臣如是想着,面上却不显,只默然不语。那船妇见他不应,便当是说中,叹了声“可怜见的”,俯身钻到乌篷下去了。片刻后,又一打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扬声问:“要吃饭吗?”

蓝曦臣一怔。他已有数日未进饮食,玄门修士虽能辟谷,不至饥乏难行,但猛然被这般一问,仍不免生出些渴求来,却又赧于开口,盖因自己此时连一饭之钱也无。方欲婉拒,却见面前已多了一羹一饭。

喉咙微微一梗,蓝曦臣低声道:“谢过罗夫人。”

“……也行罢。”船妇叹了一声,又低身去篷子下面了,“只不许再单唤我夫人。我家老头子已入了土,留神他夜半去寻你。”

小舟狭窄,又终日临水,存不住炭火。那鱼羹几乎是冷的,只微微带了丝热气,难掩土腥的味道。换在年少时,蓝曦臣大抵是咽不下去的,但经了火烧云深后携书出奔那一遭,他便也没什么是咽不下去的。

无案无席,他却仍是正襟危坐的姿势,饮食动作极文雅。船妇从篷子下出来,见他还未吃完,恨道:“照这一点一点的端着,怕是别家都吃两碗了,你半碗都吃不了!连饭都抢不过人,如何在外行走!爹娘倒也放得下心!”

蓝曦臣惯来食不语,但见这阵仗,自己若是不应,怕是得被训到饭毕,蓝启仁都未曾如此训过他。抿唇咽了口中饭食,方道:“……我父母不存。”

“那也得吃饭!谁家里没死过人?你看那沾了疫病全家死得只有一个的,不也得吃饭。”船妇横了他一眼,催道,“快点,顺手把碗盘洗了,就用河里水。船小,容不下侍候公子的人。”

蓝曦臣默然,低头几下便舀尽了羹饭,险些被噎住,而后起身去取水。妇人站在船头,一边荡桨,一边看他。半刻钟后终于忍不住,撂下桨,从他手里夺过碗盘:“沾了油,只使冷水是洗不净的……罢了罢了还是给我。真是娇惯着养出来的!”

失了桨,小船便行不快,只沿着水纹,在江心一荡一荡。蓝曦臣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好,在原处立了片刻,道:“敢问罗夫人将向何处去?”

“奇了。”妇人只几下就净了碗盘,拎进乌篷里,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闷闷地听不大真切,“我在渡你,你倒好,反过来问我要去哪里?”她打起帘子出来,重又拾了船桨,手上皴皮纵横,也似一段年久的木头。“该不是从来没出过远门罢。”

还真不是。蓝曦臣默默地想,自己经过的每一桩事,单拿出来都称得上惊心动魄。然而此时却似有股奇异的力量拖住了唇齿舌头,让他懒怠去当真辩驳,只笑道:“承蒙渡我,只恨我此下身无长物,难以为报。索性罗夫人去何处,我便去何处罢了,权作效犬马之劳。”

“说得轻巧,多一个人,便多一张嘴吃饭。”船妇嗤笑一声,“看小郎君连碗盘都不会洗,我可做不起这般赔本买卖。”

蓝曦臣:…………

这回他是真的无言以对。当日他落难出奔,曾蒙金光瑶搭救,彼时那人也惊异于他不会洗衣裳。但那也不过是惊异而已,当真被如此嫌弃,二十余年里还是头一回。蓝曦臣一时觉着不甘,一时竟又觉出几分有趣,笑道:“我做得气力活。”

船妇上下打量过他一回,摇摇头:“就小郎君这身板?还是免了。”片刻后,却又似想起什么,笑道,“既是这般说,便来替我摇桨——你会么?”

“不会。”蓝曦臣实话实说,“但能与罗夫人学。”

他微微昂首,道:“还从未有过我学不会的。”

小则习书作画,大则琴剑杀人。

“可真是念书念傻了。”船妇手一扬,竟当真将双桨丢给了他。木桨沉重,水草纠缠污泥,湿漉漉地溅在他衣襟上。话已出口,蓝曦臣微一咬牙,索性接了,有样学样地站上船头。

“我十岁采桑,二十多岁来撑这船,哪里有人教我?不是上手就会了?还需得人教?”船妇看他动作,止不住地直笑,“莫提得太高,划不得水——也莫朝水里压太低!走不快,还费力气。”

蓝曦臣一面听,一面摸索。他自是从未做过这等活计的,但究竟天资聪颖,又兼着臂力极大,虽说动作生疏,倒也让小船走了起来。

“看着是贵公子,干起活来倒有几分模样。”老妇人看了半晌,啧啧作声,“那便划着罢,正好当抵我饭钱。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道理。”

江心看似平静,真正掌船时,才能觉出水下暗流汹涌。蓝曦臣留神摸着水的方向,时时提着心,唯恐船翻了。不出一刻钟,竟已透了一身的汗,甚至觉不出江上风凉。

“行了,给我罢。”船妇起身,嗤道,“当真累坏了公子,我可担不起。”

蓝曦臣忙道:“我不……”一语未落,已被劈手夺了船桨去。那船妇横眉道:“好好的水里,走个船都拧巴。前面要过碧灵湖了,之前可出过水鬼的!把不住方向,翻了船,我找谁赔去?”

蓝曦臣非常识趣地退开,将小小一方船首让给原主激扬江湖。

碧灵湖确然是出过水行渊的,但早在数年前,便已被姑苏蓝氏的修士使阵杀灭。蓝曦臣有心想告诉船妇,使人放心。但思及此时自己空口白话,怕是说了人也不信,索性敛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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