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姑苏,即越近云深不知处。蓝曦臣已能感受到灵气越加浓厚,浸润周身灵脉。枯干灵脉本如一网粗粝的铁索子,卡在血肉间,一动作就是难耐的疼,是以他方才只摇了半刻的桨就已支撑不住。现下那索子终于软下去,百炼钢作绕指柔,温驯地贴伏经络,随吐息微微震动。他试着驱了一回金丹,片刻后,细微暖意便流经四肢百骸,整副躯壳似是久旱逢甘霖,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复苏。
他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
被幽囚的日子里他曾想过,倘是当真灵脉断裂,再修不得灵术,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从此无需在玄门纠缠沉浮,不想灵力此时偏逐渐复苏。本无心回原处,却有船渡他,这船还偏就是朝姑苏去的。一切都似是冥冥中的驱使,不由分说地告诉他,推着他,你是必定得回去的。
他一时厌透了这必定,一时却又觉得难以舍下。
忽而听得老妇一声厉喝:“回来!”
乌篷下不知何时钻出个孩子,约摸四五岁,肤色黝黑,棉絮从衣裳缝里透出来,正扒着船舷探身出去,似是要去摸一把水里的月亮。经着船妇一喝,立时缩了回去,甚至识眼色地躲到了蓝曦臣身边。
船妇拿桨一指,作势要打他:“再敢偷偷下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孩子哼哼了声“阿婆”,似是不服,又怕那厚实船桨当真打过来,便缩在原处不动了。蓝曦臣是修士,自然不惧寒冷,身上较常人更为温热。孩子年纪小,却不怯生,在他身边窝了片刻,竟开始张着嘴打盹。蓝曦臣见状,便稍稍换了姿势,让小孩倚在自己臂间,不至于船一晃就栽下去。
“不会洗碗盘,倒会抱孩子?”船妇笑道,“家里小子几岁了?”
蓝曦臣登时红了耳根,道:“尚未婚娶。”
“不该啊。”妇人奇道,“大户人家,脾气又好,又生得这般俊,不该是姑娘家上赶着提亲的么?”片刻后,又了然地点头,“倒也是,不说别的。只这把神仙脸面,寻常姑娘想也入不了眼。”
从小到大,蓝曦臣听过千百种赞叹自己生得好的言辞,逢着清谈和射猎,更是动辄被女修掷花盈面,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淡淡一笑,道:“神仙相貌有何用?不若予我神仙命格。”
“听公子也是姑苏人,”船妇举桨,朝夜色里遥遥一点,“竟不知城外有仙山?想求好命,莫不如朝那处去。”
姑苏地志云,城外有仙山,名作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默然片刻,道:“其间并无神仙。世人多妄言。”
“不信便直说不信。讲人话。”船妇俯身用力一划桨,两道水纹沿小舟荡漾开来,“也是,没有亲眼见过,换了我,我也不信。”
蓝曦臣听她言下之意,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罗夫人竟是亲眼见过?”
“那是自然!”虽是久远旧事,船妇仍是讲得兴致勃勃,“我年轻时候在城外采桑,听闻山里有仙君除祟,一众人都嚷着想去看。越到山里越暗,人越不敢走,连二十多岁的毛头小生都悄悄溜了,只我一个人还往里走。后来日头快要下去,山肚子里更黑了,连路都见不着,也走不回去。我前面说不怕,后面也开始怕。挤过一条缝子,忽然就看到一众穿白衣裳的人,带着剑,还有一人站在高处石头上面。我本是想问路的,还没开口,就见着那高处的人拔了剑。那冷光一闪,我就觉得完了!没承想一睁眼,自己竟又站在那棵大桑树下,篮子里桑叶都没有摘满。”
听上去玄之又玄,但倒也无甚必要在这般异事上欺人,多不过添油加醋而已。姑苏城外。山间除祟。人穿白衣。蓝曦臣听她讲着,觉得这船妇大抵是误入了自家修士的猎阵,所以才寻不到出路。站在高处的人是阵眼,那剑光应是一道传送术。倘不是被误打误撞地发现,人怕是得同邪祟一同死在阵里。
他自不会如实以告,只笑言道:“这哪里是见到了神仙,只是平白挨了神仙一剑。”
“还没讲完呢,后生插什么话。”船妇瞪他一眼,接着道,“我眼睛可好!虽然只见了一眼,又离得远,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时候倒春寒,山里落了雪,小仙君一身白衣裳,拿着剑,黑头发里落了几点雪,就高高地在那儿站着。”
“现下空口说着,公子也不信。但我都活了五十多个年头,在这河上走了三十年的行船,姑苏城里的,四面八方的人见得可多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那般好看!神仙中人,当真是神仙中人!”
玄门女修长葆容颜,纵是当真年纪半百,看去仍与韶华女子无异。船妇却已是鬓发斑白,面目黧黑,手上面上皱纹纵横,再辨不出半点年轻时的模样。但讲到当年那一遇时神情却变了,眼神明亮,眉目飞扬。
那是少女的神情,令人止不住便去想,该是怎样的惊鸿一瞥,才能让人直到鬓发苍苍,却仍念念不忘。
“如何?公子出身大家,便看不得这般样子?”见蓝曦臣低下头去,船妇嗤笑一声,道:“我都五十多的人了,早嫁过了,早有孩子了。现下嫁的人都入土了,孩子都有孩子了!还避忌那些有的没的作甚?后生就是太年轻,才什么都见不得!”
昔有采桑女,被服丽且鲜。
偶窥天人语,眄睇彩云间。
人境本殊异,千万莫流连——
生养在云深不知处二十余年,蓝曦臣竟从不知有哪一位长辈风仪如此,一时间居然生出些掩不下的好奇:“罗夫人可知仙君名字?”
“哪有这样说话的!”船妇奇道,“神仙就是神仙,被凡人知道了名字,那还叫神仙么!”
蓝曦臣固执道:“还望罗夫人回想一番。”
“怎地如此执拗!真要去求一回好命格?”倚桨立在船头,船妇凝神想了一回,道,“时候太久了,着实记不清。只记得某君之类,想是仙君尊号,听了也记不住。”
蓝曦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真是没法子!想求神仙,哪位不是一样的?何苦就想知人名字!简直是个拗公子!”船妇顿足叹了声,过了好半晌后,忽然道,“是了!当日似是有谁叫了声那仙君,不知是不是名字。当真是名字的话,倒还和公子有些像。”
她看向蓝曦臣,似是这般便能重新记起那遥远的旧事,“季生。”
伯仲叔季,季为少。季生,意即“少公子”。
姑苏蓝氏规矩谨严。二十余年前青蘅君尚是家主,能够,并且敢同家主用一般名字的……
蓝曦臣微微抽了口冷气,胸腔如遭重击,几乎被砸出泪来。
小舟在姑苏城外停住,一渠引水入城。而江水朝更远处去。
“我可没法再渡你了,小郎君。”船妇摇了摇头,道,“我得进城去。这一趟本是运些丝绵,进城摆摊子买卖的,顺道渡你一回。再耽搁下去,可就没有架摊子的地方了。”
蓝曦臣越舷登岸,回身,朝她恭敬一礼:“多谢罗夫人。”
船妇却没有立时便走,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道:“我眼拙,认不得人,不知公子究竟是哪家大户的。半道被劫了财,遭了难,也不见怕,有胆气,定然不是什么常人。听公子说,虽无父母,也没有成家,大户人家的,总该有叔伯罢?总该有兄弟罢?再难再苦,也不至过不下去的。去仙山求命途便去求,求过了,便回家罢。”
明月渐坠,从中天偏斜向山头。江水自西向东流,月色粼粼,朝更东面的山一波一波荡去。东山却隐在重重的云下,似是正经着风雨。
那是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伫首望向明月,轻声念了句法诀。
“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虽有信鸟,但他已有太久没有使过了,甚至不知那白鹤还认不认法诀。
他静静等了片刻,入耳唯有江声,入目唯有寂寞沙洲。
不闻鹤唳,不见鹤影。蓝曦臣便不再待,只换了一曲调子,沿江畔行吟而去。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月下见出白鹤展翼的影子,鹤唳划破江心明月。
他朝那白鹤伸出手去。
白鹤停在距他丈余的浅滩上,歪着长颈打量他,似是想要亲近,又有些警觉,不敢近前。
姑苏蓝氏的宗主微微一叹,道:“同忘机讲——他寻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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