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原有座琉璃浮屠。塔高九重,一重高有丈余,合高近十丈。琉璃透薄如蝉翼,通体剔透,竟至飞鸟不敢落。倘是人当真踩上去,怕能将那琉璃直接踏碎,更不说御剑时的剑气。而蓝忘机十三岁时,已能在其上剑舞自如。姑苏蓝氏名作“八正道”的剑式在少年手上使得极漂亮,避尘斩碎落花,而琉璃不留痕。
而今那琉璃浮屠早毁在那场大火里,人却没有被毁去。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刀戈一起,便是不死不休,同室操戈尤甚。他遣出修士,放出信鸟,固然是要寻胞兄行迹。但心下却清楚,正如蓝启仁所言,蓝曦臣真正的生路不在外,而在内,就在这云深不知处!
自己倘是胜,蓝曦臣纵是流落在外也能活;倘是败,蓝曦臣纵然归得家,也是死。
他自不是去寻死的,而是去开生路的!
蓝忘机朝崖下坠去。
仰面是无星无月的夜。急雨自天而落,又曳作长线,似一张泼天的巨网,迎头盖脸罩下来。
罡风烈烈,剑光削山直下,一路石火飞溅!
长在此间二十余年,他自然熟知云深不知处地势。剑阁半倚半藏在峭崖上,其路狭而险。前有堵,后有追,他便不从正道入,而是攻其不备,自上而下,一举抢夺这刀兵地!
崖间瀑声如雷。烈风足能将御剑的修士拍在石壁上,碎作血泥。他贴崖壁而落,避尘深插进山石,借以稳住身体。碎石流火坠如暴雨,和着真正的暴雨砸在身上,他却丝毫不避,眼睛只看着崖壁上一方勾出来的小小檐牙,那是剑阁的位置。
不得犹疑,不得怯惧,正念正定正精进——
他沿悬崖绝壁飞掠而下,也似在九重琉璃塔走一回“八正道”的剑法。白衣白剑,仿佛一道夭矫游龙。
忽而利气破空,竟是一支长矢!
身处下坠之势,避尘又没在石壁里,根本避无可避。
只一瞬那檐牙已在眼前,蓝忘机眼神一凛,自背后握了朔月,连鞘朝下一劈——
檐角带戗脊都轰然砸落,一方黑洞洞的口。他拧身急卸坠势,足尖在断檐一旋,团身落入楼中。
一蓬飞溅的血雨。
那长矢擦肩而过,深深没入廊柱,箭尾犹自颤动,格格作响。倘是他反应再慢一瞬,这箭能把人直接钉在剑阁外。
被长矢逼得错了那一口气,蓝忘机几乎是摔进去的,一连撞碎了数架槅子。此处是存剑之地,槅子上本应置着长剑的,此时却空无一物。只有碎木烟尘纷纷砸下。
骨肉剧痛如摧裂。他倒伏在地,一时间根本起不来,只艰难地挣扎喘咳。口鼻间涌出来的全是血,只片刻,就在面前汇了浅浅一滩。
不多时又凝住了,混着木屑和尘土,黏腻污脏的一团。
剑阁内无灯无烛,窗亦不开,漆黑幽静如异世。
山间潮气重,又落着雨,间而有水珠从梁顶滴下来,渗入发间,亦落在那滩干凝的血上,积出层粼粼的微光。
眼前黑翳重重,他拼命咬着舌尖系住丝灵台清明,不至昏去。恍惚间,却见那微光里映出一弧新月。
而今夜分明是望日月圆——
蓝忘机倏而一凛,意识到那并非月亮,而是谁腕间的银饰,迎着夜雨,折出半圈的亮来。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一瞬间巨大的悲楚漫上来,淹过七窍,倒灌进咽喉。他被呛得咳了两声,却再也咳不出血。
数日里他学着蓝曦臣去坐那位置,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那薄冰终于踏碎,他落入冰凉深水,却又有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早该如此,现下不过是尘埃落定。
“人鬼异世,死生殊途。”
蓝忘机咬牙挣起身子,却不去看来人,亦不见礼,只哑声道:
“君修此道日久——可有见过清河聂姑娘?”
来人耳后簪白笔,身形削瘦,立在一架槅子前,呼吸平静温缓,似是已在此处待他良久。
蓝忘机伸手出去。剑诀过,寒光见,避尘落入他掌中。动作间骨肉磋磨,不知是折了哪根骨头。
“修远师兄……羽琌君。”微微一顿,复又道,“退后。我不想伤你。”
蓝洵静静看他。风挟着大雨自檐角空洞处灌入,吹得他白衣猎猎有声。素底上是同蓝忘机一般无二的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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