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少时曾与自家兄长一道习琴。彼时见蓝曦臣早能问灵,而自己却迟迟不成,未免生出些难平,便愈加勤苦,日夜不辍,最后竟至十指流血。蓝启仁见他如此,便道,欲速则不达。
他自是不听的,仍旧精习技艺。蓝曦臣偶来听他琴,都笑叹自己弗如。
但依然问不到什么灵。有时他甚至能觉出那亡魂就在面前,但只沉默以对。他问不出。
没有用心。蓝启仁淡淡道,而后看了一眼他的手,又道,既是如此,不习也罢,去将书上乐志抄三回。
这算是一遭不轻不重的罚。抄书算不得什么,但“没有用心”却是无论如何都认不了的。那一夜他亥时不息,避过巡夜门生在藏书阁里抄书。三更尚未打过,蓝曦臣便寻到了他,叹道,又和先生生气。
他不答,只低头抄书。夜风过处烛影摇摇,一滴蜡泪落下去,凝在几案上。
蓝曦臣道,先生也未说要今日抄完。时候晚了,回去罢。
他不抬头,只道,兄长回去。
蓝曦臣素来拗他不过,便不再劝,只在重重书卷简牍里拣了一册,就灯在对案坐了,道,我便同你在一处。
一夜未眠,第二日他又习了半日的剑,在兰室里听了半日的书,待到晚上已是眼前发黑,弹琴时几乎看不清弦。冷不防指上一道锐痛,飞红溅上雪白玉徽,随即便听身边蓝曦臣微微抽了口气。
他仍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慢半拍地觉出更多的疼来。
那一道错弦几乎削开整片指甲,血滴过琴弦,又顺琴面朝下滴。蓝曦臣急忙取了棉纱和药来给他裹伤,蓝启仁在堂上看着,没有喝止,也没有动。
习琴的伤自然比不得习剑,但毕竟十指连心,蓝曦臣动作时他指尖止不住地哆嗦,到最后连带得蓝曦臣手也开始抖。好不容易止住血流,又拭了琴上痕迹。蓝启仁起身略略看了眼,便道,无碍,疼上几日便好了。
他只看着琴,不说话。
蓝启仁问,抄了一夜乐志,竟是白抄的?
他指尖发冷,全靠胞兄拢着。耳边听蓝曦臣急急唤了声“先生”。
蓝启仁平平道,曦臣出去。
蓝曦臣没有动。
蓝启仁道,你不出去,是要在这里听着我说他?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兄长。
蓝曦臣叹了口气,微微一按他肩膀,起身出去了。
直到那白衣没在夜色里,再也不见,蓝启仁方接着道,于琴上,问灵没有用心,于书上,过眼不长记性。哪一桩错了你?自来说,我听着。
他默然片刻,咬牙道,蓝湛未尝有一时一刻不用心!
蓝启仁道,用在何处?自己身上,还是拟将问的灵上?
他一时竟对答无言。
蓝启仁又道,既是抄了乐志,便与我讲那第一句。
姑苏蓝氏多修乐。稚子开蒙,通音韵文字后,便择器乐,同时传习诸书乐志,以期技艺理法皆通。他年纪虽轻,但同其兄蓝曦臣一道,双璧声名渐起,在玄门中已受礼待。蓝启仁却仍罚他抄这早背熟了的乐志,明摆着将他作初学乐的稚子。他心下愤然,声气难免不平,只道,蓝湛习学不精,但请责罚,不敢不认。先生何故折人如此!
戒尺一敲,震落灯花。蓝启仁道,应我话。
他咬牙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蓝启仁道,好。顿了一顿,又道,人心之动,感于物而动。你当真动了心吗。
他沉默不语。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蓝启仁从堂上起身下来,随随又引出两句。他长年讲学,书论精熟,引征时根本不需目视书卷。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你当真动了情吗。
动心动情。他此前从未想过这般言语会自蓝启仁口中出,一时竟觉出些悚然。
喜怒忧思,惊疑惧惑,莫不为情。似是看出他心下所想,蓝启仁淡淡地说。你亲爱一人而欲近之,同你疑忌一人而欲避之,恨怒一人而欲杀之,皆为人情,本无高下之分。
他轻轻应了声,是。
蓝启仁接着道,音声起于物感。纵是对着一草一木,心里也需得生出些动来,手下调子才有灵性。对物尚得如此,更遑论问灵对的不是顽石草木,而是一个人!同你一般活过的人!
他心下猛地一颤。
蓝启仁接着道,你想要问他的命途,问他是如何死去,却不肯为那命途动一动心。那亡者如何会应你?他不愿应!
他低声道,兄长曾问得灵,道倘是那亡者应了,便不会说谎。
你二人为修士,通灵术。倘那亡者是寻常人,自然说不得谎。倘那亡者是修士,修为却不及你二人,抵不过压制,也无法说谎。蓝启仁先答了这一回,而后又道,应则不得欺诳,但他可以不应。亡者最后的尊荣便是不言语,谁也夺不去。
少顷,又叹了一声,道,死生异世,现世里能惑诱人的,威逼人的,用不到亡灵身上去。钱财权位,斧钺刀剑,无不如此。纵是他岐山温氏,也奈何不得不开口的死人。能动人心的,让人纵是死去都愿意去应,想要去应的,独有情而已。
他静静听人说完,道,先生是说,拟将问灵,需先动情。
捷悟。蓝启仁道,声气仍是淡的,几乎辨不出是一句赞扬。二公子是不知动情,不敢动情,又或是不屑于动情?
他默然垂首,不看人,也不应。
乐志里篇篇句句有言,抄了三回,当非不知。至于不敢动情。他听得身后师长竟似是笑了一声,道,二公子大抵也不是说这话的年纪,少说再过几十年罢。
倏而冷声道,你是不屑于动情,不屑于为素昧人动情!觉着他的生死同自己并无干系,问他灵也并非感其生死,只是好美誉,搏声名,想着自证不输于旁人,甚至能高人一筹!故而以技艺炫之,以音声逼之,以强力迫之。敢问何人会应?无一人情愿去应!你方才言道自己当罚,确然当罚,不是因着习学不精,而是因着这骄矜!
他一时竟怔然。静了半晌后,方低低道,蓝湛领教……认罚。
蓝启仁问,不可骄矜自傲,是规训中哪一篇。
他答,上义一篇。
蓝启仁道,且去抄三回,过眼过手,也上心。
他肃然应了,俯身一礼,收了琴正欲离去,不想却听得蓝启仁道,琴留着。
收了琴不比抄书,在云深不知处是重罚,意味着此人心性德行有失,不当用琴。他登时透了一身冷汗,指尖伤处一路疼到心底。
不是收你琴。蓝启仁见他形容有异,微微一怔,随即叹道。手伤了便停两日,欲速则不达。
后来他又去藏书阁抄书,见着自家兄长。蓝曦臣笑道,先前我只当你和先生生气,原是还生我的气?见我已能问灵,心下便不服了?
他并不睬人,专心于手下的上义一篇。
蓝曦臣深知他性子,只叹道,忘机啊,我多少也长着你两岁,见事学琴都多出些时候。倘是占了这般好处,都不能先你一步,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手上还是疼,他勉强写完一张纸,终于耐不住,停了笔,道,我想同兄长在一处。快一些。
那年的冬日,蓝忘机第一回问到了素昧人的亡灵。是失亲流落的孤子,冻馁而亡,去时年纪同他一般大。
漫山皆是鬼语,黑气纵横围山,又肆意攀向高处去。整片山头仿佛一座焚身的火宅,青烟招摇,梁栋倾危,诸生灵莫不惊惶怯惧,四散奔走,独他坐百尺高楼而弹琴。
他身在死地,却问人是如何死去。
——“君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
姑苏蓝氏问灵,所问者固然有至亲同门,知交眷侣,然更多的是素昧平生之人。稚子死,老者死,行善者死,作恶者亦死。诸人皆不得免于一死。
——“君有家破之事,刀剑之诛,而为此乎?”
冻馁死,情仇死,疾病死,不测之横死,又或是寿考而终,死事之因由何止百千,当真要感同身受更是妄谈。
——“君以贪生失理,而为此乎?”
而他念之问之,为之一情动,大多时候,唯有戚戚而已。
於我心有戚戚焉。
只这一丝动心动情的戚戚,便足以通异世,发幽微,问出此处诸多的亡灵。
——“君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
蓝忘机阖着眼不看弦,只一句句地问。桩桩件件,全是生人之累,死则无此。言不足而长言之,嗟叹之,咏歌之。一弹则云气自山间起,二弹则风雨生,飞廊瓦,三弹则草木摧,金石裂,行云遏,鸟兽皆奔走!
——“君以春秋寿考,而为此乎?”
你是因为什么而死去?
是躯体受到灾厄,情志遭遇摧折,因着无妄之灾,又或只是到了该去的时候呢?
灵力飞速流散,如泻水在平地。七弦十三徽光芒渐次黯去,琴声里渐渐地已经没有灵力,徒余音声而已。
他问灵。不是作为修士,世家子,含光君。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弹琴的人,心生恻隐,情发于声,问人为何能这样就死去。
他是这绝处唯一的生者,却同所有的,不知因何而死去的人并无区别。
琴愈淡,而鬼声愈近,剑鸣愈响,纵横杀气已然逼得人难以睁眼。此处刀剑都流过人血,戾气深重,梵音难平。云深不知处另一处刀兵地名作止戈堂,止戈为武,而非武不能止戈,能平这深重杀气的,唯有让它们再开一回杀!
而后意气平,执念绝,残魂就此散去,再无往生。
铮铮琴音渐息,蓝忘机按了弦。待弦止,又复重重拨出一模一样的几声,音如击节。
“且去。”他咬牙道,“识我声,认我琴——倘有业报,但落我身。勿寻他人!”
风雨骤盛,掩下了更多动静。似是琴剑俱寂,又似杀伐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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