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百余步和山门结界,蓝枢根本辨不清外面,又感觉身后已有少年按剑欲出,急忙横剑止了。金铁交击,一声颤动铮鸣,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在抖。
深深吐息一回,他终是鼓足勇气,扬声喝问:“来者何人!”
外间人声寂寂,只余风雨。
他攥着剑柄,只觉得从指尖到掌心都发麻。
不想下一刻,雨声竟模糊传来温沉声音:“姑苏蓝涣。”
不知何处惊雷落下,山石震颤。那依稀的四个字却比雷声更响。
他仍然横剑止着身后的同伴,片刻后,竟是大袖一动,长剑直向山门。
“倘是家主。”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竭力压下颤抖,“当可自入门来,不伤我诸人。”
风雨如磐。似有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沾血五指覆上云纹结界,有游丝般的灵光自掌下一闪。蓝枢眼见他轻易擒住了那游丝,而后是更多游丝般的血线蔓延开来,一方青云须臾变作霞彩。
不及反应,山门结界刹那洞开!
十三柄长剑出,下一刻,白衣过眼,十三声金铁交击几乎在一时响起,音声铮然,却无杀意,只似有人在白刃下击节十三。
长剑脱手坠地,蓝枢却不敢,也无法俯身去拾。一张空弓正对着他,弦是断的,末端尖锐象弭距他咽喉只有寸许。倘他一动作,如此近的距离,对方能轻易划开他的脖子。
“蓝玉衡。”数日音讯全无的家主看着他,似是微有笑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姑苏蓝氏素来注重容仪,衣必洁,冠必正,面前人却无冠无带,长发衣裳都透湿,说是狼狈也毫不为过,离雅正更是差出千百里。
纵是如此,他只在那里立着,已经让人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蓝枢僵在原处,不敢动作,不敢言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少年弃剑,那人便移开了抵着他喉咙的尖锐弓弭。一声隐约裂响,蓝枢眼见那雕弓在他指间断作数截,碎木落入泥地。
逼人杀机散去,他才喘过一口气来。不想却呛了,登时咳得天昏地暗,加上腿软,险些跪倒在来人面前。
蓝曦臣微微一笑,道:“佳子弟。”
“泽芜君……家主。”好容易倒过气息,少年颤声道,“蓝枢不敬。”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俯身拾了他落下去的长剑,微一掂量,道:“好剑。”
他声气温平,言语间自然一种诚恳,不由得人不信。哪怕蓝枢这剑只是云深不知处最寻常的习剑,一炉同出,模样无二者不下百十。他说是好剑,那便是好剑,在他手里便是好剑!
山门结界洞开,荧荧云纹却依旧流淌。灵力光芒里那些魆魆的影忽而动了,愈近愈能辨出衣冠的白,抹额与衣裾上是一般模样的云纹。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那是蓝忘机几日前遣出的同辈子弟。他将最后的利刃拱手送出,自此手无寸铁,却毫无惧意。彼时蓝枢不知他为何竟不怕,此时终于明白些许,又觉得仍旧茫然不知。
剑气乍起又收,一道炫目的白虹,草木山石齐齐裂断。蓝曦臣淡淡地说:“借我一用。”
一声裂帛,琴高台上灵力光芒暴涨。对面旧琴台上蓝启仁离得最近,端坐身形微微一颤。
身后有蓝家修士急急唤了声“先生”,蓝启仁只沉声道:“勿动。”
火光跃上琴尾,清漆裂断,桐木片刻便被灼焦,气息如焚骨肉。他反按弦止了音。
凡一章之乐,必以玉磐收韵。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名作“振玉”的琴一止,旧琴台上诸般人力音声都止,一时间唯余风和火的动静。
下一刻,弦断声齐响!
暴烈的灵力光芒转瞬黯去,间有回光一闪,终是熄灭了,仿佛大雨浇熄的残烛。
他不动琴,而对方众弦皆断。
失了灵器,琴高台上诸人片刻便被蓝家修士制住。早有人使去火诀熄了大火,又欲上前探脉。蓝启仁抬手止了,只道:“不必。”有年轻修士想扶他,也被微微拂开。
他挟琴而起。有血沿琴面淌下去,浸透流苏的焦灰,又和着雨水渗入泥地。
“此阵名作‘他山’,昔年是我授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蓝启仁冷声道,“蒙君青眼,竟视我作白玉——安知我非顽石?”
悯善琴七弦皆断。剑刃抵上后颈,苏涉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他能清楚地感到那突出的剑脊,倘那蓝家修士腕子一转,便能削下他的头颅。
“我知你在人门下,受命难辞。”蓝启仁淡淡地说,“否则就你之心,大抵也生不出这样胆子。”
金铁力道又重三分,蓝家人手劲都大,他被按得直伏首下去。
“先生在前,何不低头!”
是个年轻的声音。年纪小,修为当不及,他暗中想着,伸手去摸剑。自己的难平剑也是上品灵器,倘剑到手,形势翻逆也未可知——
一声铮然,随即是背脊上重重一击。他尚不及动作,就被身后的修士抽倒在泥地里。牙齿磕破嘴唇,满口的锈味。
难平剑从高台上直落下去,擦出一阵荒草簌簌。蓝启仁仍旧扶琴立在原处,宫弦光芒未熄,一道笔直的亮线,仿佛手下凭空生出长剑来。
“惯于暗中动作。”他声气仍是淡的,“真当我看不见?”
被制着的人恨声道:“我现下早非姑苏门下子弟——”
一语未落,却突兀地断了。蓝家修士里有人下了禁言。
“非我子弟,却仍是姑苏蓝氏旧时琴。”蓝启仁道,“数年过去,竟不见你变易一回。离了人,自己便不会行步?”
苏涉恨怒欲挣,却被背后两柄长剑死死压住。口唇封死,说不出话。
蓝启仁静静看了他片刻,道:“初时你还唤我一句先生。我便同你讲最后一段。”
“一味步趋摹仿,纵是仿得似极妙极,也是他人的。到头来只能是屋下架屋,无路可走。乐之一门,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他二人是我兄子,学出来尚不同于我,又为兄弟,琴箫却也不同。”
“学人者生,似人者死。”仍在兰室讲学的师长道,“此时更不悬崖勒马,便是自投绝路去。”
见人脸色时而通红时而煞白,似是想要说话,却挣不开禁言,蓝启仁微微一顿,道:“解了他术。”
方才施术的修士肃然一礼,道:“此人言语不敬,恐有冒犯。”他方欲再分辩,却见蓝启仁抬了手,急道“先生切勿耗力”,解了苏涉的禁言。
吐出一口血水,苏涉恨声道:“姑苏蓝氏……玄门世家,何相逼如此!”
身后蓝家修士喝道:“冥顽不灵!”
“罢了。”蓝启仁并不多言,只一拂袖,自向琴台下去。
“我辈割席,口不出恶言。”
依稀有风声,雨声,火焚声,刀剑声,鬼哭声。
面前数剑高悬,蓝忘机膝上横琴,端坐白刃之下,丝毫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鬼声渐淡,金铁交击声却仍响。饮过活人血的刀剑煞气深重,以杀止杀,只杀灭从冥室出的幽魂怨鬼是不够的,利刃啸叫躁动,挣扎着要脱出这一方剑阁,去寻更多的血,饮更多的血!
轻轻的一声琴,如风动梵铃。
渴血残魂如脱笼饿虎,他纵虎而出,又在虎项下系金铃。解铃还需系铃——
蓝忘机哑声道:“……来寻我。”
识我声,认我琴。倘有业报,但落我身,勿寻他人!
他已经无力再拨出一句完整调子,只一声,丝弦便又割了指尖。锐痛短暂唤回神识,蓝忘机恍惚地想,大抵是最初学问灵的时候,自己也这般伤过手。
漫山刀气汹涌回退,如收覆水。灵器护主,避尘光芒暴涨,似是欲替人挡下这一击。同气相应,同声相和,朔月与之交抵,也透出些森森的亮来,仿佛一段冷凝的月光。
杀气逼面而来,利刃当头斩落。灵力对撞,蓝忘机当即被击倒在地,只觉心口一热,下一刻那热流便涌到喉咙,冲破唇齿。一泼小小的血雾。
却没有预想中骨碎脉断的痛。
残魂散去,杀机消退。
模糊视野里似有黑影横亘。避尘朔月落在手边,他摸索到不知哪柄的剑锋,咬牙一握。血肉裂断,激醒神识,眼前短暂一清。
那是又一柄长剑,不知如何竟挣出了置身的高架。剑身焦黑无光,刃只余一半,似被烈火烧过,血锈铜花斑驳。残魂欲噬他血肉,而被这横出的长剑当头拦下。
皦日!
他挣扎着想要出声,言语却被更多的鲜血吞没。
残剑半悬空中,光芒稀薄如风烛。一声冰裂似的清响,碎作几截。
断铁坠地,有几块甚至砸在身上,直入骨心的疼。
他仍旧不及唤一声至亲。
温热水流自眼角脸颊落下去,滴水溅上衣襟,仍旧是红色。
唯有泪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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