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风(5)春风不相识

“蓝涣!蓝湛!”

戒尺“啪”一声断在案边,半截竹条直摔出去。蓝湛下意识闭了下眼,却没躲,仍跪得笔直。蓝涣在他身侧稍前处跪着,见断尺摔来,本能地抬手替他去挡。

二人尚未来得及换衣裳,仍是那身胡服装束。没有大袖遮挡,那竹条重重砸在蓝涣腕子上,当即一道鲜艳血痕。

只听声音,已有不少人暗自抽了口冷气。蓝涣却仍是身姿端正,不动如松。

蓝启仁厉声道:“你年纪长,又向来有自己主意,我且不论你带头破禁,夜游私斗。便只问你!领诸位世家子私出云深不知处,此事你同谁人知会过?”

蓝涣应道:“并未与人知会。此事是我起头,当我一人之责。先生若要论罚,只罚我便是。”

蓝湛声音很低,却仍清晰可闻:“并非如此。”

蓝启仁道:“那便说!”

蓝湛道:“是我先起了意。兄长拗我不过,才与我同去的。”

蓝启仁冷哼一声:“他这性子,你倒是最清楚不过。”而后又一敲戒尺,朝蓝涣厉声道,“你而今已不在族中听学,我是管不得你。你父尚在,仍是宗主!如此大事,你竟不同他知会一声?!真当自己能万无一失?”

蓝涣脸色雪白,低头默然不语。

蓝启仁怒道:“连同你和忘机,合有三十一人!这三十一人,谁人不是名门世家?谁人不是千金之子?但凡一人当真伤了折了,纵是你今日领了三十人的罚,这责你敢去担吗!你担得起吗!”

若是魏无羡还在此处,定要感叹此乃千载难逢之奇事。世家子弟楷模,蓝氏双璧,正在众目下垂首跪于堂前听罚。

一群少年挤挤挨挨站在兰室外,胆子大些的还朝里张望,却始终无一人敢进去。

聂怀桑异想天开:“若是蓝老头训泽芜君与蓝二公子整整一日,我们是否便不用听学了?”他心下还想着今日要考校传音符,只盼着能拖越久越好。

江澄无情地泼醒他:“想得倒好。老头训人,多不过一刻钟。”

这自然不是他摸出来的,而是魏无羡摸出来的。此人在云深不知处三日一小罚,五日一大罚,一日还兴致勃勃地同他道“老头此人倒也有趣。若是讲《礼则篇》,能引经据典同你讲整整一日,不带一句重样的。若是当真要他骂人,还真骂不出几句花样,顶多就是‘不知羞耻’‘冥顽不灵’‘本末倒置’‘滚’之类,翻来覆去地说。真应让他来咱们莲花坞听学,看看虞夫人是怎么骂人的哈哈哈哈哈!”

江澄恨不得把他扔出去,怒道:“当谁都同你一样,很喜欢挨训吗!老头那是已经懒得骂你了。”

魏无羡恍然大悟,道:“那你阿娘每日都不重样地骂我,定是极喜欢我的了。”言毕一侧身避过江澄挥来的拳头,笑道,“有话好说,云深不知处不可私斗。”

江澄奇道:“你何时如此熟悉他家规矩了?”

魏无羡不以为意,道:“熟悉那规矩作甚,又不嫁与他家,又不娶他家仙子。不过老头是当真不会骂人,他要是会骂人,蓝湛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哪里有学不来的道理。你看我前两日给他春宫看,他都骂不出口,只和我说‘滚’。”

江澄:…………

他正想着此事,不防兰室里又是一声厉喝,半截戒尺硬是敲出了狂风骤雨的气势。众人虽侥幸这斥责未落到自己头上,也多有不忍。欧阳信道:“算来这事情也是我们一同做的,为何只泽芜君和蓝二公子挨训?”

聂怀桑朝后缩了缩,道:“道理虽是如此……你,你敢进去同老头说么?”

欧阳信猛摇头。

又一人道:“若是多人犯事,他家似是只罚那领头的。上回云梦来的魏兄带着我等饮酒破禁,最后便只罚了他,连江兄都没罚。”

金子轩远远地站在庭中,根本不去听兰室里动静。听闻此言,傲然道:“论起家底,谁人便输与姑苏蓝氏?他倒是敢来罚我!”

江澄冷冷呛回去:“他姑苏蓝氏不敢罚你,我云梦江氏倒是敢揍你!”

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聂怀桑忙死死拖住江澄,那边也有人插进去,硬是将他们分开了。

一众少年在庭中吵吵嚷嚷,前两日代为讲学的那老先生却又信步来了此处。见兰室门扉紧闭,遂不紧不慢道:“诸位小公子,今日如何不听学?”

这事由来话长。虽说事出有因,但众人到底不好直言‘私自下山”“聚众殴斗”,生怕又被下什么罚。见无人应答,那老先生微微眯眼,点了一人道:“金小公子,你且来说一说。”

金子轩朝他一礼,道:“私自下山,聚众殴斗。正于兰室外待罚。”

聂怀桑绝望地哀叹一声,又缩头躲回几人身后去了,生怕那老先生看到自己,又想到罚他去背书的事情。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肃立,不发一言。不料那老先生闻言,非但不怒,反而颇有兴致地理了理长须,道:“可赢过那温家修士?”

还未及江澄思索他如何知晓是同温家人打,身后欧阳信已兴奋道:“自然是赢了!”他编排了一路的故事,此时终于派上用场,当即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从如何寻到那行温家修士踪迹,到如何使视障法将他们从深山中驱出,一路逼至彩衣镇外碧灵湖,又如何欺他们不知湖中有水行渊,使湖水沉了他们剑,再到如何痛打落水狗又不至当真害了人命。众人虽是亲身经了一遭,此时听他讲来,仍是热血翻涌,不能自已。

那老先生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忽而又道:“听闻金小公子与江小公子素来不合,竟是没在半道便打起来?”

两人互瞪一眼,刚要发作,均觉得唇上一紧,原是又被下了禁言。聂怀桑不知,只道他二人不欲说话,遂又探出头来,道:“泽芜君起先就分开了他们。他带一半人,使蓝二公子带另一半人。”

那老先生微微沉吟,道:“甚好。甚好。”

有胆子大些的便问道:“老先生如何不罚我等?”

那老先生微笑道:“为何要罚?少年自当凌云气。诸位既护了自家姊妹,又全我姑苏蓝氏之名。我应深谢诸位才是。”

言毕,他竟当真退了两步,肃然一礼。一众少年人急忙还礼,连一贯心高气傲的金子轩,都恭敬地低下头去。

兰室门扉忽而打开,蓝涣蓝湛从中走出来。二人皆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行至庭中,静立不语。

倒立。

众人瞠目结舌。

蓝启仁喝道:“静立省过一日。既是三十一人破禁,你二人便去将那规训抄三十一回!”

这是一轮已过,该到他们了。众人垂着头,一个接一个静悄悄地进兰室去,却没有再听到斥责声。几人心下好奇,偷偷抬眼去瞟,却见蓝启仁没有看他们,而是望向兰室外面。长眉略略扬起,竟是个堪称讶然的神情。

少年们也随他朝外望去,扶疏花木间,只能见到那老先生远去的背影。

因着蓝涣蓝湛在庭中静立,他们都不好转头去看窗外,竟是安安稳稳坐住了一日,至少面上如此。不知是不是早间受了鼓舞,连聂怀桑都过了传音符的考校。虽说前前后后画了三次,但好歹算是过了,没有被蓝启仁再斥责一通。

一日课毕,众人从兰室中鱼贯而出,不想在庭中又见到了那老先生。江澄疑惑不已,正要发问,不想那老先生似是明白他心下所想,只微微一笑:“来看带头破禁的两位小公子。”

见少年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径上,他方转身,走向庭中静立的二人。

长须隐去,发梢颜色从雪白向鸦青渐染,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此时挺直如青松,一把亭亭落落的影。姑苏蓝氏皆是素白衣冠,他亦不出其外,只衣衫上仿佛萦着丝丝缕缕的云气,无风自动,将曳地的长裾也捧成一片飘浮无定的云。烟霞浩荡地染了半边天幕,光采也映在那云气上,他立在蓝涣蓝湛面前,便似是带他们看尽了云深不知处的朝朝暮暮。

一方光润玉令悠悠垂下去,上有一个清隽的“珙”字。

宗主一系依“水木明瑟”为名,蓝涣蓝湛从水部,上一辈则从玉部。珙,意即“大璧”。

长发湿漉漉粘在唇角,蓝涣有些艰难地开口:“父亲。”

身旁蓝湛亦低低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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