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微动,檐上栖鸟惊起。蓝曦臣却不惊,只低低道:“先生?”
蓝启仁缓步进来,卸琴在案。弦如游丝随风,长长地曳下去,不知是断了几根。天未明而灯将尽,光暗都昏沉。青年倚案而坐,影子落在素屏上,似是动了,又似未动,幢幢地仿佛画中人生出魂魄来。
“先生坐。”蓝曦臣勉力提了提精神,“忘机已出险地。”
见人未动,他不由得苦笑:“我今如此,竟不得使先生一坐了?”
虽是如此说着,明知蓝启仁在看他,蓝曦臣却微微地转了脸去,不看人。
光影昏昏,谁的眉目神情都看不分明,只有隐隐的吐息动静,难抑颤抖,几似哽咽。一步之遥,蓝启仁却不近前,亦不点灯,只立在原处。好半刻后,待那动静渐渐缓下来,方道:“收拾容色。”
抬袖掩了面,蓝曦臣深深地换过几口气,道:“先生掌灯罢。”
明光乍起时他终于真的动了,衣衫簌簌有声,却是在看案上琴飘散下来的弦。
“忽而想起桩旧事。”他慢慢地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碾着大袖上的薄湿,“那时候忘机该也在的,只他年纪太小,想是不记得了。”
“昔时温氏势盛,如日中天。一日玄门诸家宴谈岐山,席间便有温家人道,闻姑苏蓝氏善琴,试欲一听。”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彼时我尚不知其意,后日方觉,分明是将我诸人作助兴的伎子。”
青蘅君长年闭关,不赴玄门间往来事。饮宴清谈诸般,大多交由蓝启仁。
“记得先生在席间,取了琴来。只一声,堂前乐伎箫管裂,众弦断。屏风几案,无不震震。一坐皆惊。”他道,“我在先生膝边坐,只闻一句,‘杀人物,勿教见诸饮席间。’”
蓝启仁凝眉看他,仿佛在人面上寻出另一人:“昔我行事骄狂,多累你父扶持。”
“昔日见振玉一出诸弦断,未尝想今日名琴为人一断弦。”蓝曦臣叹道,“如是想来,我兄弟二人着实是对不住先生。”
蓝启仁不应他这句,只问:“哪里伤了?”
蓝曦臣怔了一下,道:“没有。”
蓝启仁也不再问,只从案上拣了件经折子,照准人肩头拍去。蓝曦臣下意识回身闪躲,只一动,便觉出显露实情,索性认了,苦笑道:“伤得浅,不碍事。”
蓝启仁并不放过他,只道:“去衣。”
“先生放过我罢。”蓝曦臣拢合衣襟,无奈道,“倘是当真有事,我现下也坐不得此处,还同先生讲话。”
蓝启仁叹了口气,不再催问,这一桩便算是过了。蓝曦臣接了那经折子,转手放回案上,抬头笑道:“先生坐。”
“有意为之。”终于应着话坐下,蓝启仁声气却仍是沉的,“并非不识杀机。你仍想信他。”
咫尺距离,杀机毕露,纵是常人也能觉出一二,更不说修为如蓝曦臣,断不至于需得旁人以远救近。
“是。”蓝曦臣微一颔首,竟不否认。
沾过血的物事大都被少年收去焚了,独那枚镞头仍在案上。时候久了,血早干涸,与铁和在一处,颜色森森。他也不惧利铁割手,随意拈了来,在掌心一掂,又掷回去。
“最后一回。既是不愿,便罢了。”
蓝启仁平平道:“倘要信人,得做足了准备吃苦头。”
言下似有他意。蓝曦臣只觉疲惫,终于懒怠再撑持,淡了面上笑:“我同先生讲族间事。先生却在同我说谁呢?”
蓝启仁道:“我同你说人间事。”
“人间事?”年轻的家主沉了眉目。他亲父青蘅君与蓝启仁是同胞兄弟,此下他容色一冷,竟与对案人有几分相似。不至说对面照镜,其神情声气,却是如出一辙。“先生亦是世间人。如此说来,我信先生,便也是要吃苦头的?”
烛火摇摇,映在一双乌沉眼睛里,两点慑人的亮。“蓝涣需得一样作此想么?”
蓝启仁丝毫不避他,淡淡道:“纵是父子兄弟,无能出其外,无不在其中。”
一时间陷入静默。
“罢了。”蓝曦臣长长叹了口气,重又倚回案边,“我是已经挨过这苦头了。先生落的三鞭子,我还记得清楚,没忘呢。”
蓝启仁看他片刻,终是缓了声气:“你是记恨我,还是记恨你父?”
“先生说的什么话。”蓝曦臣微微动了一回肩臂,试图驱散血肉间的隐约麻痹,“鞭笞是真,其间情更是真。我作人子,哪里便不领情如此?”
蓝启仁道:“我曾同你讲他临去的话。”
“‘累君公子二人。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蓝曦臣微一颔首,面上不见如何,只一句末了略有不稳,“只我一人,万不能如此安稳。纵是加了忘机,我兄弟二人,知浅行薄,立足玄门间,数遭折摇,至今不坠。足知先生是第一等情义人。”
他说着终是离席,朝人深深地拜下去。“我知先生思我念我。”
蓝启仁没有避他这一礼,只叹道:“起来说话。”
“忘机先前道我起过死念头,倒也没错。他看我看得清楚。”蓝曦臣道,“我此下遭拘囚,性命险落人手。那时候我立时便想,如何不是你呢?倘当真是你,我便放手了。”
蓝启仁道:“你盼着是忘机?”
“他道‘我深负君恩’。我有何恩于他?他何负于我?分明我先负他。”蓝曦臣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三十余鞭子,毁肌骨,坏声名,断修为。他该怨我的。以直报怨,我一直在等着。等他终有一日来取我性命。该还的,便还去。”
“如何讲呢?我最不愿是他。手足骨肉一场,我见得诸人背我,独不愿见他也背我,无论因着什么。旁的人无可无不可,只他不可。”似是想起什么旧事,他微微一笑,笑却未到眼底,“却又想着要是他便好了。究竟作家主,这性命大可断于战,断于病苦,独不想断于人手——自家人手。但倘是他亲自来取,我可以瞑目。”
没有立时应人。片刻的静默后,蓝启仁方叹道:“忘机不做这样事。”
“我知不是他。”蓝曦臣笑道,“当真换了忘机,从来秉性刚且利,想也不屑行暗中事。定在堂皇众目下,使他的剑,他的琴,朝这里,一着便取我命。”他说着,轻轻一叩心口,“不说回旋的时日,大抵连喘息之机都不容我。”
不防眼前案几被敲了一下,大朵灯花惊落。蓝启仁道:“戒妄言。”
“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蓝曦臣叹道。
“我父作家主二十载,未尝杀一族人,族间未有反戈,姑苏蓝氏未见落于人后。今我坐寒室不出几年,旁的不说,自家刀剑相向,倒是已经见两回了。”微微摇了摇头,未冠未带的年轻家主自嘲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亲戚叛之!”
“也不惮与先生直言。我爱敬我父,先前却也不觉着他这家主做得如何出众。”他道,“此下看来,才知自己原是不及。”
灯花须臾熄去,尘烬经风一过,了无痕迹。仿佛投火的飞蛾,翅翼挣动,转瞬便焚尽成灰。
天边遥遥传来钟声。圆月西坠,清光稀薄,山石轮廓却渐渐地愈加清晰,五色分明。朝晖将遍东方。
“讲完了?”蓝启仁问。
蓝曦臣深深匀了一回气息,道:“是。累得先生听我一时话。”
“天将明。”蓝启仁并不多言,“正衣冠。”
蓝曦臣一怔,才发觉蓝启仁竟是将寒室里那宗主衣冠带了来,一并还有道崭新抹额,素地云纹。
“忘机抹额亦在你处。”他道,“勿轻弃。”
一夜里言语已尽,蓝启仁起身朝外去,却听案后青年忽而道:“先生。”
伤在锁骨,虽不至动作艰难,到底多有不便。蓝曦臣理过一回那抹额,索性开口唤住人。蓝启仁叹了口气,道:“我姑苏蓝氏,抹额非父母妻儿不可动。我究竟非你亲父。”
青年不动,只仰了脸看他,又道:“叔父。”
蓝启仁无法,只得又回身过去,照幼时给人整饰仪容一般,为他系了抹额。掌心在人额上一抚,便理得熨帖平整。
玉冠沉重冰凉,落上发顶时他微微一颤,下意识绷紧了肩背。衣裳立时撑出端正线条,一道笔直脊子贯下去,仿佛长剑裹在锦缎里。
“我幼时开蒙,曾闻先生道,出则告,反则面。”衣冠理毕,青年却仍不起身,只颤声道,“出时未及告人,今我得归,终可面见先生。”
他玉冠带,锦衣裳,朝人深深地拜下去。
“先生……叔父。蓝涣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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