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而今憔悴赋招魂(1)

混沌里艰难挣出一线清明,他伸手去摸剑,却只攥到一把柔软冰凉,水一样自指间滑过去。

立时周身一寒。剑诀将出,却被一口血生生逼停在半道。

只一丝召剑的灵力,竟震得浑身痛如碎拆。剑鸣隐隐,利气破空,他挣扎着辨声抬手——

清风拂面起,一声铮响,那剑气竟被当头打断。

有人握了他腕子,力道大而稳,不由分说地按下去,却奇异地惊不起半分敌意。他在那人衣间摸到玎玲组饰,三珩二璜二珠,光明章表,转结相绶。姑苏蓝氏宗主的玉令。

玉石入手沉润,其上犹带人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一点点地摸索着,指尖逐一认过那组玉,终于又握紧。玉璜形如半璧,两枚对嵌,扣合出一轮完满的圆。

模糊间谁似是很轻地叹了一声,低低道,倘是想要,便拿去。

他悚然一惊,立时要说“不”,心口却是气血翻涌,难出一言。环佩脱手坠去,一连串的玉声玎玲。

睁眼便是杀机,寒光迎面来。饶是蓝曦臣,也惊出一身冷汗。翻袖挡下避尘,将胞弟手腕拢回锦衾间,抑了声音颤抖:“忘机?”

应他的是一阵急促喘咳。胸肋数处断骨,蓝曦臣最怕他咳嗽,忙将人轻轻揽起来,不住地抚着后背。片刻后渐渐止了,却见他喉结一动,似是咽了什么下去,蓝曦臣只得叹气,微微蓄了两分力,朝人后心一叩,登时一泼红溅落襟前。

“吐出来。”推了些灵力入脉,半是探查,半是稳固经络,“怎么什么都朝下咽。”

灵脉险些裂断,刚刚接续,几乎承不得力。蓝忘机只觉里外疼成一片,根本辨不出哪处是皮骨伤,哪处是内腑伤。抵不过蓝曦臣,连着呛了几口血出来,神识方清明了些,觉出自己似是倚在人臂间,哑声唤道:“……兄长?”

却未闻人应,只有软绢沾水,冰凉潮润地,一点点拭了他唇下新血。

艰难喘过两口,他固执地又唤了一回:“兄长。”

“不说话。”蓝曦臣叹道,安抚地揉了揉他后颈,“觉不出胸口疼?”

肺腑间灼痛如烧,丹府处却发冷。那丝召剑的灵力犹有余震,浑身经络都似在撕扯骨肉,竟无一时安生。只片刻人就躺不住了,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虚汗一身一身地渗,连着蓝曦臣襟袖都被浸湿。

“先前总想着如何还不醒,”不出一个时辰蓝曦臣已经为他换了两回衣,新药也喂了,作用却不甚显,只得叹气,“现下看来,倒不如再多睡两日,不定还好受些。”

眼前似有亮,灼得眼眶发酸,不知是烛火还是天光。蓝忘机疼得说不出话,只闭紧眼睛,偏过头去。蓝曦臣觉出异状,忙抬手遮住他眼睛:“忘机,是觉出亮吗?”

想应一声,出口却唯有破碎喘息,几似呻/吟。蓝忘机立时咬了牙,再不出声。

蓝曦臣被他动静吓了一跳,当即吹了灯,又给人细细揉起眼周几处穴道:“能觉出光是好事。先前是被怨气杀气冲了,慢慢地养段日子,自然便好。勿心急。一急便惹出心火,反而不成。”

他声音温沉,也像风动琴弦,悠悠地自然安抚人心。渐渐地药力上来,剔骨般的痛终于淡了些许,似是虫蚁噬咬血肉,仍是不好受,到底比先前好过太多。缓过劲来,蓝忘机微微挣了挣,哑声道:“兄长……伤了?”

蓝曦臣一怔,竟不知他是从何得知。想着他目不能视物,便不欲实言,只将锦衾给他裹得又严实了些。“没有。”

不想人又挣了挣,似是想抬手碰他。蓝曦臣不动声色地避了,将那冰凉五指重新拣进衾间裹好。“少动作,留神伤处。”

“药气。”蓝忘机固执道,“兄长……勿诳语。”

蓝曦臣方知他是觉出自己身上伤药味道。眼前人面色惨淡,声气皆虚,神识却清明至此,他一时都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忧心。无言片刻,只得叹道:“不碍事。”

灯火熄去,满室只有弦月的微光,似是落了一地清霜。那长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似是蓝忘机在固执地盯着他看。分明看不见,却让人无端便觉出难以欺瞒,也欺瞒不过。

“怎敢在含光君前作诳语。”蓝曦臣理过他颈间发,指尖犹有汗湿,“药力不长久。赶着不疼,再睡一会儿罢。”

熬疼是气力活,痛楚淡去后只余疲累,沉沉地几乎将他压垮在锦衾间。只讲了几句话,便无力再开口。蓝忘机却仍是咬牙,竭力系着神识不溃,不愿睡去。

“你是存心想折腾我。”蓝曦臣见他唇上又是血痕,急拈了银箸子来,轻轻一抵他唇角,“松口。”

怀里人微微一转,竟将整张脸都埋到他臂间去了。蓝曦臣拿他没法,总不得与伤者强行争力,只得放柔声气哄了两句,好容易才将人面又转出来,拭了额上新汗。“闹什么脾气。”

锦衾与胞兄怀抱都温暖,不容置疑地侵去神识。坠入恍惚前他撑出最后一丝清明,勉力道:“可有……修远消息……”

眉间温柔神情渐渐敛了,蓝曦臣没有应声。直至衣襟又一回被无声攥住,他才淡淡开口:“我尚不知。”

在山径上背人处哭过一回,又掬溪水细细洗了脸,蓝枢自觉面上无异,方朝寒室行去。山间晨风凛冽,一路上吹得他眼眶脸颊都生疼。

未至寒室,却已闻箫声,连延络绎,悠悠而来。音声里并无灵力,只是人在吹箫而已。否则以蓝曦臣的修为,裂冰一起,云深不知处诸声应和,如何需得人近前至此,才能听到。

他一面听着,一面觉出些熟悉来。这箫音并非载谱的雅乐,而是支俗调子,传于闾巷之间,稚子犹能歌谣。

“凤凰去,凤凰来,玉人吹箫凤凰台。

何以栖凤凰?上有碧梧桐。

何以饮凤凰?下有清泉水。

凤凰不止,行不相随,径往西去。”

玄门间乐修本不少,修箫的乐修也不止一人。但自数年前姑苏蓝涣出,此后再言吹箫,所指几乎便只是他一人。

这谣歌起于三年前,先是风传玄门,甚而流于寻常世间。讽嘲之意毕现,字字句句,无不暗指蓝忘机弃云深不知处诸人,朝夷陵乱葬岗去的旧事。偏生没有明白名字,纵是他这般的姑苏蓝氏子弟在外间听了,也只得作与己无关,总没有特意凑上去的道理。

从来玄门世家,彼时又是射日之胜不久。纵是谨持“不可骄矜”的规训,姑苏蓝氏中人,无有心气不高者,何曾受过这等憋屈。奈何一来事情是真,无可辩驳;二来倘是争了,欲盖弥彰,反成笑料,又显出气量狭,不容人,损自家雅正清誉。种种下来,不得不承认蓝曦臣与蓝启仁言之有理,“纵是听了,便作不闻。时候一久,人间多事,自然淡去。”

心里想着旧事,不觉箫声早停了,人已行至寒室庭下。阶前秋兰青青,绿叶紫茎。少年尚未叩门,便已听得里间温沉声音:“进来罢。”

他应了一声,抬步进去。案后人高冠锦衣,并未抬头看他,只在自己同自己下六博。左右棋子各六,一枭五散。竹筹亦是六枚,正涂黑,反涂白,掷出时激起一连串脆声,森森如骨响。

大袖掩下筹子不看,蓝曦臣淡淡道:“听了多久?”

他问得温和,蓝枢却不敢隐瞒,照实答:“不到一刻。”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一颔首,又道:“先前听过么?”

蓝枢微一咬牙,应道:“姑苏蓝氏中人,未有不闻者。”

“也是。玄门中人,该是无有不闻。”面上未现愠色,年轻的家主甚而似是笑了,慢慢地念了一回那谣曲的余下半解,“登高作箫管,欲引凤凰东归……凤凰舒其翮,风雨兴我居,廊柱何摧颓!野火焚我室,梁栋尽成灰。”

他声音悠缓,念了那谣辞出来,也似是一唱三叹。

蓝枢默然立在原处,一言不敢出。

“倘是这碧梧醴泉栖不得,反兴风雨入此处,”蓝曦臣不错眼地看着他,指节微一击案,“凤兮凤兮……此处安可留?”

无端地遍体生寒。少年静了半晌,咬牙道:“我非家主。我实不知。”

“甚好。”蓝曦臣微微一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不看那六枚筹子,只将大袖一扫,棋子竹筹都散落,又复拢入漆盒中。“说事。”

蓝枢一路上早在心中念了不下十回,就怕在家主面前失态。不想此时一张口,言语未出,仍是泪已先流。越想抑越抑不住,不出片刻,已经哭得声噎气短,哽咽难言。

见少年模样,蓝曦臣便已知是何事,放缓声气:“是寻到了修远?”

蓝枢曾与他讲过寻人之事,那日他一人去崖下看了一回,见山石间箭痕,便知人定是凶多吉少。只生未见人死未见尸,谁都抱着些指望,心照不宣地不说罢了。现下见少年哭,心下落实,又生出难言的悲戚来,便由着他哭。片刻后,才接着问:“玉衡去看过?”

“姑苏捞漂女送至山下寺。”蓝枢哽咽道,“白衣,指间白笔为我蓝家灵器。中数箭,面目模糊,断一臂……我识得是他。我识得是他!”

已过了三日有余,蓝曦臣不消细想,都知人会在水里浸成什么模样。见血和见死人毕竟不同,眼前少年泪下如此,除却心悲,大抵也是被结结实实骇到了。

他长长一叹,没有再说话。风急天高,寒露深重,他衣锦冠玉,在云的最高处听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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