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肝胆皆冰雪(2)

纸伞二十八骨,将孩子身形堪堪遮去大半。隔着雨幕,蓝曦臣见那小小身影行至庭前高树下,又遥遥一回头。

竹帘一响,又是扑面而来的雨气。一名修士负琴而入,见家主,肃然行礼,道:“归含光君琴。”

蓝曦臣微一颔首,示意看到。

重归云深不知处后,他在剑阁外对上蓝忘机。彼时见人只带剑,不负琴,知他大抵是将琴留在了剑阁。事情稍定后,便遣了人去原处寻。只蓝忘机曾开朔月号令群剑,又以琴唤了剑中残魂出来,所战之处,杀气横溢,终日难散。姑苏蓝氏数名乐修在断阁下起琴阵,作清心玄音,又诵经通夜,才消了那杀气,人能近前。

忘机琴七弦俱断,其上铁色斑驳,全是血迹。旧血早已干透,翘剥如裂漆。蓝曦臣静静看了半晌,忽而想起与人一同习琴的时候。

四月芳菲未尽,春雨潺潺。少年抱琴来,仿佛天台桃源未归客。

锦衾如堆雪。蓝忘机陷在衾枕间,似是又昏睡过去,甚而未及散发。蓝曦臣俯身给人取了发簪,自觉动作够轻,却见那漆黑长睫一颤。

他不知蓝忘机是本就醒着,还是被扰醒了,轻轻唤了一声:“忘机?”

蓝忘机头晕得几乎睁不开眼,连应声的气力都没有。蓝曦臣本想扶他躺下,只一动,竟见人直朝旁软倒下去,急伸手架了一把,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灵脉险遭裂断,倘无人在旁护法,万不能开金丹,使术法。几日里一直是蓝曦臣为他输送灵力,温养虚弱灵脉。怕新脉承不住,每回都只敢浅浅地输些许,待到自然散去,方敢行第二回。半个时辰前他才为蓝忘机送过一回灵力,而此时手下一把乱脉,尽是亏空,灵力竟似全无。蓝曦臣立时沉了脸:“你方才动过灵力?不要命了!”

蓝忘机确然使了灵力。念起思追入过止戈堂这等刀兵地,恐他被杀气冲了,魂魄不稳,至而易病惊梦,更兼着这孩子本就经过大病,幼时又多遭辗转,未及受过几回安魂礼,便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只是自己几日里伤重难起,也不便去见他;不想正好逢着思追来静室,遂为思追画了两道净符,祛除煞气。

本不是什么高深术法,但他着实高看了自己眼下状况。两道符后,周身竟似被抽空一般。模糊听到蓝曦臣声音,他深怕胞兄再动气,立时生出些惶急,想要解释,开口却只有气声。

虚汗止不住地渗,不防耳边一阵尖锐蜂鸣。本就看不见,此下更是神识混沌。他竭力咬了一下舌尖,挣扎欲言,心口却猛然一绞,半口气息梗在咽喉,当即意识全失。

再度醒转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仍是看不见,但天光与灯烛毕竟不同,蓝忘机辨着大概已是掌灯时辰。又觉出榻边有人伏着,气息微微,知是蓝曦臣。想要唤一声人,又恐扰了他休息,正犹疑间,却已听得衣衫有声。

蓝曦臣本就是浅眠,蓝忘机微一辗转,他便醒了。见人面色较先前缓过许多,终是松下一口气来:“好些了?还头晕么?”

蓝忘机低声道:“好多了。”静过片刻,忽又急急道,“阿兄,我……”

“没生气。和你生什么气。”大抵能想来他要说什么,蓝曦臣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抚过他鬓发,“阿湛,你真是想要我命。”

蓝忘机自知理亏,垂了眼不说话。他知自己不当轻动灵力,但前夜问灵蓝洵,回来后也不过烧了两日。作符篆又远不及问灵耗力,便自觉该无甚大事。他久作修士,使灵力便如常人呼吸行止,一时也未料到竟会耗竭至此。倘不是蓝曦臣守着,又从来对他极上心,云深不知处诸医修数日间功夫怕全得白费。

“全不知轻重。”想来只觉后怕,蓝曦臣叹道,“下回再不准如此。”

新鲜灵力如活水,一路流过周身经脉,激起无数微细的疼痛,如水底砾石刮擦。当是蓝曦臣重又为他输过一回。蓝忘机默然半晌,哑声道:“我当兄长在。”

不想得了这么一句,蓝曦臣一时好气又好笑,道:“我在又如何?仗着我在,含光君便不知顾忌?”

见人又不说话了,只抿了抿唇,竟似是默认。蓝曦臣简直要拿他没法,索性放过这一端,另道:“有子弟归琴来。只你近日怕是动不得。”

蓝忘机终于应了一声。少顷,却又似想起什么,道:“我另要一张琴。”

蓝曦臣当他怕自己琴修不得,叹道:“好琴不易斫。如何样式,忘机先讲着。”

蓝忘机道:“明夷。”

明夷琴无弦,空置寒室许久,虽也是架灵器,用之却定不及忘机琴。蓝曦臣本想细细说一回,劝人另择他物。烛火下见人神情恹恹,已是倦乏至极,怕他精神耗得过了夜间又烧起来,叹道:“倘是想要,便拿去……我什么不能给你?”

守过小半个时辰,见蓝忘机睡实,蓝曦臣轻轻试了一下他额头,仍有些烧,好在不至高热,终于放下些心来,起身朝外间去。

外间一角,蓝枢正守着风炉煎药。夜已深了,他见少年倚墙而坐,不住地一点一点,几乎要一头睡熟,竟觉出几分有趣。又担心他当真栽过去碰了火,遂抬声唤道:“玉衡。”

不想下一刻,竟是晕眩当头而来。蓝曦臣只觉眼前一黑,立时扶住身侧几案。只他身上带伤,又是数日苦耗,手臂根本使不上力,竟是未能稳住身体,跌坐下去。

蓝枢被他动静一骇,惊呼几欲冲口,却被一股大力猛然抑住——

禁言术!

一道禁言还带了禁身,他只觉腿脚有千斤重,徒然立在原处,无法言语,不得近前。蓝曦臣修为远胜于他,纵是此时精疲力尽,如此简单的术法,他也挣脱不得。惊急之下,不觉泪已落了满脸。

蓝曦臣眼前仍是花的,辨不清方向,勉力调息过好半晌,才低声道:“勿言语。勿惊动。”

蓝枢拼命点头,示意明白。倏而身上一松,术法解开。

自觉一时半会该站不起,蓝曦臣便也不挣,只倚案坐在原处,阖眼吐息。耳边步子凌乱,少年急急拿过脉,又起身去寻丹药。他只觉掌心几点新湿,又是人泪。

“蓝玉衡。”他道,“年已十五,仍不知人前端正声容。下回我再见这般,便要罚你了。”

雨夜无月,案上唯余一盏灯,灯下一张美如冠玉的脸。明光微弱,不知是灯映亮人面,又或只他孤光自照。

“事有再一再二,无再三。”蓝曦臣缓缓地说,“你知我如何罚人——将知我如何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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