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篇二】行行(1-2)

Summary:金崽为什么会怕含光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01.

四月初六。洛阳。

若说兰陵金麟台是仙门第一等的繁华地,那么洛阳城自当是人世间第一等繁华地。正是春好时节,苍苍邙山泛出碧色,城南有伊水洛水二河,春水上涨漫溢,几乎与河岸平齐。城内遍植牡丹,此时开得正盛,一派倾国倾城的明艳。洛阳尚佛,城内城外皆有浮屠精舍,四月初八即是佛诞,各处更是整饬得鲜洁如新,春风一过,梵铃声便荡了满耳。

内城有宵禁,日入则不得进城。从他处来赴洛阳的行客,若是时候赶得不巧,便少不了在外城投宿。近日又逢着牡丹花期和佛诞,慕名而来的旅人尤多。但有些财力的人,多去寻那房舍用具都讲究的客舍了;若是身无长物的寒素人,则索性去佛堂过一夜。一来二去,倒余下这处隐在巷子里的小小旅舍,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客舍主人也不急不恼,横竖几年来都是如此。他如今也早已无心钻营经济。

“可有住处?”

不想竟有客人,店主颇惊讶地抬眼看去。

来人身量瘦削修长,听声音是名年轻男子,着一领素色大帔,风帽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鼻尖和下颌。不知是阴影的映衬还是本就如此,那人的脸色唇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像是薄薄刷了一层粉浆的新墙。

风吹起那大帔,一柄银白色长剑若隐若现。他无声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朝后避了避。

似是感觉到他的畏惧,来人轻叹一声,稍稍揭起帽檐,露出整张脸来,示意自己并非有意隐匿面容的歹人。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落下去,天光一照,甚至能看清他额角至耳下一道淡淡的刀痕。还好那伤痕长却极浅,只是一线薄红,不出意外过段时日便自然消了。否则这一幅极好的容貌,不知要令人如何痛惜叹惋。

“仪容不整,着实不便见人。见谅。”

那人淡淡道。

方才几个字时听不出,此时这一整句话,店主便听出此人气虚力乏,似是身上有伤,或是长途奔波,但仍是礼仪端方,毫无落魄之态,心下便摸索出不一般来。

洛阳是繁华地,他来这城西已有七八年,也算是见过些人,达官显宦、玄门名士,甚至是东瀛人和高鼻深目的胡人,此时这年轻公子并不会使他过分惊讶。只是这年轻公子不去那等好客居投宿,偏偏来自己这偏僻地,倒使他心下奇怪起来。

那人道:“不惯热闹。”

原来如此。商家向来察人言观人色,见那人不欲多说,店主便也不再问,只道:“小店寒素。公子多担待。”

那人微一颔首:“有劳。”

洛阳城中多贵人,府第铺张,街衢纵横,寻常人家只能挤在小巷里。此地正好是一处巷角,又因着现今只有他一人住,才显得稍微松快些,甚至能辟出一二间多余的房室作客舍。

店主引着那青年朝后院去。小小院落里植了几株芍药,此时也应着时节开了。那青年似是颇为喜欢,面上虽不显,却停了步子凝神看着。

店主道:“公子若是喜欢,便折了去。”

那青年生着张极好看而极淡漠的脸,听闻此言,竟略略皱了眉。这神情放在旁人脸上再寻常不过,放在他脸上,虽不是什么愉悦意味,却似是春冰乍泮,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便让它好好地开,折了作甚。有违上天生生之德。”

他看这青年不过二十岁出头,说话却颇有些老气横秋,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青年看他一眼,似是想分辩,最后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家规。”

店主笑道:“爱而不夺,爱而不伤。公子好家教,不似寻常那世家子。”

巷子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似是哪家惊了马,马蹄踹翻什么物事,惊呼声夹杂着木头碎裂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哭声。有人高声斥骂,扰出几声狗吠,又是谁厉声斥了句,这一声偏又惊了那马,长嘶声再起,只听得乱成一团。

见青年看向自己,店主不由得苦笑道:“如公子所见,此处并不清静。墙薄,外面动静一清二楚。公子还是另择他处罢。”

又想到青年可能并不熟此间道路,他略一思索,接着道:“从这边出去,向东二百步,便是大道,大道再向北,便是……”

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惊了马的人声又响起来。声音清脆稚嫩,竟是个孩子。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店主心下想着。却似是应了这句,那声音猛然高起来。

“兰陵金凌!”

那青年琉璃色的瞳子猛然一缩。

02.

那一瞬蓝忘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自是知道金凌其人的,但这孩子此时算来不过七八岁,这个年纪的蓝家子弟,像是此时的蓝思追和蓝景仪,一定是教养在云深不知处的。纵是有必要事由需得下山,也一定有年长的宗亲或客卿陪同,断不会令稚子独自出门。

但外间闹了这半晌,无一人出面阻止。这里是洛阳,离兰陵尚有千余里,距云梦更是远隔江水。这么小的孩子,却是如何独自行了这般远?

不及细想,他足尖一踏便飞掠而出,任由那客舍主人惊在原处。

落地时只觉得心口一滞,眩晕感突如其来。蓝忘机身形一晃,险些直接歪过去,好在最后还是站稳了。巷子尽头本来围了一群人,此时见他腰佩长剑,神情冰冷,纷纷朝后退避,竟是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间的那个孩子。

确实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正是粉雕玉琢的年纪。眉间一点丹砂,五官还未长开,一团稚气,却已能看出极俊秀的底子。手里握着一柄雕饰华贵的长剑,剑鞘上依花纹而作“岁华”二字。那剑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大,立在他身前几乎抵到胸口。

人群中已经有胆子大的,向蓝忘机低声解释起来。说大道上本就常有贵人驰马,大家都避着走。这小公子大抵是从别处来,不知情况,又带着狗,惊了别家的马,两边便争起来。

这要换在蓝家子弟头上,无论是在姑苏城里驰马,还是当众纵犬,都够挨百余戒尺并着家规十遍的。蓝忘机微微摇头,事在别家别地,他不好多言,但既然已经识得是金凌,便不好把人就丢在这里。略一思索,遂朝那驾马的世家子弟略略一礼,抬手直接拎了那孩子的后领,便从人群中出去了。

他手劲极大,十五岁时在彩衣镇除水行渊,御剑又提着两人都不成问题,更别说此时只是七八岁的孩童。金凌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拎,惊得连挣扎都忘了,直到蓝忘机转过两个街角,才疯狂踢蹬挣扎起来。

蓝忘机两日前在邙山夜猎伤了肩膀,金凌一动,他便提不住人。手上松力,孩子便猛地挣了开来,却不躲也不跑,只站在原地,冷冷地瞪着他,颇有几分江澄的影子。但和人说话时扬着下颌,旁人不入我眼的模样,却又像极金子轩。

“我是兰陵的金凌。”

一把童音清而脆,却是十足十的骄矜傲慢。

“——你是何人?”

蓝忘机几乎要习惯性地提点一句,行走在外,如非必要,不露本名。话到唇边却又停住。别家的孩子,他并无理由过多管教。毕竟该长的记性日后总会长,谁都逃不了,也不差这一时。

“世家子。”他淡淡道,“家里该教过你如何称人。”

那孩子仍冷冷瞪着他。

“关你什么事。”

一条黑鬃灵犬不知从何处溜出来,却又似是惧着蓝忘机,不敢出声吠叫,只悄悄将自己的脑袋探到那孩子手底下,不住地蹭着。

见他不答,那孩子提高声音:“我问你名姓!”

世间大抵是没几个人敢这般对他说话的。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人,但蓝忘机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姑苏蓝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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