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篇二】行行(5-6)

05.

蓝忘机本想直接发信与云梦和兰陵,两方无论谁来,赶紧带走这桩麻烦事最好。心下又一想,关涉到他宗嫡子,由自己来说似是不大合适,遂传信与蓝曦臣。

小孩子也折腾了整整一日,此时早已睡得人事不知。那只灵犬偎在他身侧,蜷成一模一样的一团。

蓝忘机半个时辰前被伤势折腾得昏沉,和孩子一来二去说了几回话后,反而清醒起来。春夜里明月皎皎,他在窗下坐了半晌,耳边听得满城悠悠梵铃,一错神竟觉得自己仍身在云深不知处。

他起身朝门外去。

洛阳崇佛,内城外城皆是浮屠精舍。佛堂前供灯,昼夜长明。蓝忘机从那巷子出来,走了不过百步,便见得一座庙宇。

他自知衣冠不洁,身有血气,不宜进佛堂正殿,只在外遥遥拜了。又向夜来为明灯添油的老僧借了纸笔,恭谨地净手净面后,静静伏案抄起经来。

姑苏蓝氏向来供造像,尊佛理,他在云深不知处多为家里人写经。为双亲,为稚子,为夜猎除祟中伤了去了的同门修士,却少为魏婴。只因为那人向来是最喜笑闹的性子,云深不知处太静太拘着了,他生时便不喜欢,去了后大抵也不会喜欢。

他常在夜猎行游时为魏婴写。经卷是灵物,不得随意对待。途中若有庙宇,他便在庙宇里写,写毕则奉在造像前;若是没有庙宇,便另设化器焚了,加净砂净石,沉诸江河深处。魏婴去的时候太年轻,若是他还活着,该也是喜欢见那更多更大的地方的。

离他最后一次见到魏婴,似乎并没有过去很久,那人师姐的孩子都还只是幼童的模样。又似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甚至错觉自己已是白发苍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停人静,长夜寂寂。他在青灯下默默抄一卷《无量寿经》。

“寿众无量第十三。佛语阿难:无量寿佛,寿命长久,不可称计。”

“……喂。”

不防又听到那把清脆声音,蓝忘机惊得手下一抖,险些毁了整张字纸。

熟悉的无力感又升起来。魏婴分明是没来得及教养过金凌的,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却无师自通地随了他。比如对自己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却奇异地不令人生厌。

蓝忘机抬头看他,灯下只见小孩眼睛鼻尖都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粉白脸颊上犹有淡淡泪痕。他心下微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金凌还能一路过来寻自己,又不说什么,想来也非什么大事。他向来不惯哄孩子,自己也不是被哄着长大的,遂只作没看到,道:“不可轻动容色。”

少顷,又简单直白地解释道:“不许哭。”

小孩子半夜易醒,见四下无人,以为自己被无端丢下。偏生蓝忘机走前还给房间下了结界,他无论如何都出不去,又急又怕,在客舍里便哭了一场。最后茫茫然间抱着长剑胡乱一劈,不想剑芒到处,结界便破了。灵犬已经识得蓝忘机气息,见主人似是要寻人,便一路引着他到此处来。

从前无论是在莲花坞还是金麟台,他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一刻不停跟着的。金凌那时只觉得烦,每天只想着无所不用其极地甩开那些人。此时没人在身边,又不熟地方,只觉得怕,顾不得腿脚生疼,几乎是一路跑来的。此时见蓝忘机仍是面如冰霜,比江澄尤甚,愤怒委屈和恐惧一并冲上来,顿时放声大哭。

灵犬见主人哭了,当即转向蓝忘机伏下身子,竟是个攻击姿势。又惧怯蓝忘机,不敢当真上前,只在喉咙里发出低吠。

夜已深了,又是佛门清净地,蓝忘机叹了口气,直接下了两道禁言术。

金凌又惊又怒,他之前都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养的,哪里被这般对待过。蓝忘机禁了他言,他说不得话出不得声。动不得口便动手,竟猛地拔出长剑,直接朝蓝忘机劈去!

剑气破空而来,蓝忘机面前书案一并铺开的字纸与笔砚,瞬间被削作两半。

他只一错身便闪了开去,避过剑锋,准确地捏住了小孩的手腕。五指微微一攥,金凌只觉得一阵酸麻,手上当即失力,剑柄便落入蓝忘机手中。

“你父亲给你剑,是要你这样用的?”

蓝忘机收剑入鞘,顺手解了他的禁言。

“我爱怎样用便怎样用!你管得着我吗!你以为你是谁!姑苏蓝氏——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是谁!”

一瞬间两张面容遥遥对应重合。

心口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他手一松,长剑铮然落地。

小孩子扑上来便抢回去,紧紧抱着剑,朝后一连退了几步,背脊抵上墙壁。却仍是狠狠瞪着他,似是蓝忘机只要上前一步,他便仍敢拔剑。

浓重的疲惫感当头压上来。蓝忘机不想再管他,转身坐回原处。

那道剑气削断了大帔的系带,他不动时还不显,一动作,那幅素色便沿肩膀直落下去。时已春季,人身上的春衫都薄,再加上灯影一晃,金凌便看到他背脊的狰狞伤痕,像一张盘踞在身后的索命的网。

蓝忘机只听得背后孩子倒抽一口冷气:

“戒鞭!你是……你是蓝忘机!含光君!”

这大抵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喊他的雅号,混杂着惊惧与怒意,似是见到的不是名动玄门的世家名士,而是宿仇。

蓝忘机淡淡道:“姑苏蓝湛。我并未隐瞒。”

“你就是那个——那个当时护着魏狗的人!那个邪魔外道!”

蓝忘机声音极平静:“他叫魏婴。”

孩子听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怒斥,又似是歇斯底里:

“我爹我娘都是被他害死的!他该死!护着他的人也该死!三十三鞭子——你怎么没被打死呢!”

06.

小孩喊出那一句后,转身就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蓝忘机默然立了半晌,重新端坐回原处,去看那道长长的剑痕。岁华是极上品的灵器,即使握剑的稚子灵脉未通,只那样全无章法地一挥。那一瞬他甚至没听清剑刃破空的声音,只看到白虹般的剑光一闪,杀气便迎面逼来。

桌案削作两半,断裂处切口平滑如镜面。不难想象这一剑当真要落在人身上,该是如何后果。蓝忘机微微摇了摇头,不欲再作他想,抬手去移那倾翻的两截桌案,将它们拼合在一处。指尖抚过那断口,一道幽蓝色微光划过,案面复又完整如新。

他低低道:“得罪。”

看似修整如初,但这桌案日后大抵承不得重物,虽也能再使,毕竟比不得原样。

像是撕裂的血肉,也像断掉的骨头。

伽蓝是清净地,纵使供灯长明,也无甚烟火味。清风似是从城南来,带了些潮润的水气,庭舍间又植有芳草嘉木,经风一过,便浸出清凛的芬芳。

这味道那样熟悉,一瞬间的恍惚,他乡竟也如故乡。

只那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神识倏复清明。蓝忘机叹一口气,轻声念了句“无色声香味触法”,阖眼凝神片刻后,重新展纸起笔,静静抄起经来。

那盏青灯早已被剑气冲熄了,他也懒怠再去点,只借着皎皎明月,写完了手头那卷。似是也不忍扰他,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后,那张传声符才透出点荧荧的光,明明灭灭,掩在袖子间像一朵萤火。

蓝曦臣道,已告知两家,金麟台遣了人来接,且稍待一日。

蓝忘机正欲回他不必等,自己此时就能把人直接送去兰陵。想了想又作罢,他来洛阳并非无事可做,此时御剑远行,耗费灵力,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自三月末,便有城北住民不断来报,言说邙山有异兽出没。邙山是千年埋骨地,山间坟冢累累,那异兽似是浸了阴气,寻常刀剑近不得身,反激其凶性,伤人无数。而四月初八即是佛诞,满城庙宇皆作行像供养,其时又逢着牡丹正盛,惯例是人极多的时候。若是凶兽被新鲜血肉引得入了城,后果不堪设想。洛阳是凡世繁华地,此间人并不善于仙术,有散修尝试设了缚仙网,也被它冲破。遂将消息报抵瞭望台。

正巧蓝忘机带一支门生在外夜猎,途径此处,便应这消息入了邙山,布下结界与符阵,又设了三张姑苏蓝氏秘藏的缚仙网,蛟骨作大索,鲛绡织就经纬,其间还拧了不知哪位先祖从西域得来的火浣布,火烧不破,挣脱不得,在山间守了两夜,才擒住那异兽。原是一只巨大的青狮。

而他也正是伤在那凶兽的利爪下。缚仙网收紧时一名少年门生站得过近,不料困兽犹斗,眼见那利爪就抓向人的面门,他使避尘只会连人也一并伤到,出声提醒也已经来不及,蓝忘机只得将那少年猛地扯过来,背身挡了那一爪,血当即透了半边肩背。

他肩背处本就有戒鞭旧伤,受过罚后肌骨也比不得从前,加之那青狮又不知有何异样,血硬是止不住,药粉覆一层就被血透一层。这次随他出山夜猎的又是些半大少年,资历修为尚浅,封不住他的穴道。最后还是他强忍着晕眩自己封了几处大穴,才勉强止住血流。

照理来说,缉了凶兽,又以琴音清了山,便可归回云深不知处。但蓝忘机心下细想了一回,洛阳是北地,青狮绝非此间原有,大抵是被人带来的。而瞭望台消息一放,附近的散修和闻讯而来的玄门中人,大都朝城北邙山来。城中却无甚修士。

实实像极了一着调虎离山。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缚仙网中尚锁着异兽,他不敢带着一众门生进城,只教他们先归姑苏去。不料这群半大孩子谁都不肯走,几个年纪更小的几乎要哭出来。蓝忘机素来不大会哄人,左右这些少年也帮不上他什么忙,遂一道传声符发至云深不知处,让那边开了传送大阵,直接将一群人全送回去了。

那一爪掀起的利风斩碎了发冠,连带着长发也被割得散乱。他自己又是半身血衣,净符只清得了零星印痕,这大泼淋漓血迹却是如何都掩不去的。出门在外,姑苏蓝氏就算再讲究容仪,也不可能随时备着数身白衣来换。蓝忘机只得拿一领大帔勉强遮了,又以风帽挡了面容,近人居处方换得衣衫,焚了血衣。思及情况不明,索性匿去身份,只将抹额缠在手腕上。

片刻后袖间又亮起来,符纸上云纹笔势流荡,纤毫毕现。

蓝曦臣道,忘机如何。

定是先行回去的门生透了消息,蓝忘机不由得叹了口气。明知蓝曦臣问的是自己,却无心去答,只道:“阿兰若。”

这是一句梵语。姑苏蓝氏尊佛,他知蓝曦臣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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