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篇二】行行(13-15)

13.

云深不知处向来卯时作,亥时息,不得迟误。即使前一夜根本没有睡实多久,时刻一到,蓝忘机便醒转过来,却实在无力起身。半倚着榻屏过了小半夜,他此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僵了。好在左肩和肋下已经不似昨夜那么疼,终于能躺下去。

仍是冷,到底还是起了低热。但不疼也无碍行动,已经是幸事。

屏风与帷帐外一阵衣衫簌簌,随即又是金铁撞击的清响。蓝忘机不知金凌要做什么,无力也无心再管他。横竖整座城此时再无异状,他跑到哪里去都无大事。

不想片刻后却传来剑刃出鞘的长鸣,震得窗棂都隐隐颤动。

金凌竟是在庭院里习剑!

避尘虽实有分量,但外观看去是极轻灵的。岁华却是实打实的一柄大剑重剑,长逾三尺,寻常稚子只怕拿起来都困难,更不要说挥动。

蓝忘机起初有些疑惑金凌为何习的是云梦剑法,转而又一想,金光瑶自己并不长于修术,大抵也不会格外关照金凌去习剑,又如何去习。更何况这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在金麟台是被骄纵的。大概也只有云梦的江澄在上心教他。

客舍比不得校场,纵然庭院再大,也还是小的,雪亮剑气困在庭树檐墙间,像只被罗网囚住的白鸟。好在此时金凌没有昨夜拔剑时的戾气,否则这客舍早该毁在岁华之下。

这不是蓝忘机第一次见到云梦剑法,也不是他见过使得最好的云梦剑法。云梦剑法使得最好的人自然是魏婴。但他同那人只打过几回,本以为时间久了,又是别家剑法,早已不甚清楚,此时看金凌一招一式使出来,才惊觉自己原是记忆如新。

忘不了的,怎么可能忘呢。

他倚在窗下看金凌习剑,眼见小孩一招一式地过,心下默默想着。

云梦江氏起自游侠,剑法自然有飘飘然凌云气。蓝忘机曾与魏婴对过剑,识得小孩此时这套招式名作“遗周羽”,即取遗世独立,周流羽化之意。每一式又以楚地山水为名,借自然造化,炼人事之功。

潇湘水。洞庭波。云梦浦。大荒流。巫山高。九嶷道。苍梧烟。神女云。高唐游。

七八岁的小孩身量不足,肌骨也未成,与其说练剑,不如说是被那剑练,动作稚拙又吃力,只过了几遍就气喘吁吁,薄汗浸透春衫。但某几个起落闪转间,已能看出灵动轻捷的模样。剑尖偶尔一点地,光芒艳发,那小小的影子在剑光里倒跃出去,身姿舒展,也像只羽尖掠雪的飞鸿。

下一刻就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长剑哐啷一声砸在青石阶上。

好在人是摔在软泥地上的,没有大碍,但这一下仍是够狠。蓝忘机眼见小孩似是摔懵了,好半天才爬起来。他本以为金凌会哭,不想这孩子只在原地怔了半晌,随即竟又扑过去拿剑。

小孩自是没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的。但他抬头的瞬间,蓝忘机清楚地看到一个逼人的,咬牙切齿的眼神——

那一刻蓝忘机便知道,这客舍束不住他,金麟台束不住他,连同年纪与宿怨也束不住他。

他想到那个幼时听过的故事。楚人有珠,为其作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但无论匣子装饰得多么华美,真正珍贵的仍是其中的明珠。纵使有一日盛着它的匣子蒙尘碎裂,摔在泥地里,被无数只脚踩过去,那明珠仍是明珠,不会因这遭际而贬损半分。

这孩子身上流着楚人的血,也当是颗灼灼的明珠。

蓝忘机默默看了许久,直到日光大盛,金凌以头抢地摔下去三回,方卷了竹帘出去。

“适可而止。”他淡声道,“收剑。”

小孩子一脸的汗水泥迹,声音仍是哑的:“要你管!”

蓝忘机朝外走去,并不看他:“食时辰。你不吃饭么。”

14.

他们昨夜换了住处,灵犬仍是寻了过来。但蓝忘机自是不许金凌带着狗上街的,整整一夜的惊魂,金凌早被吓怕了,乖乖将灵犬留在了客舍。他自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清晨又结结实实练了一回剑,没走多远便眼前发花,差点一头栽过去。

下一个瞬间便是身子一轻,原是蓝忘机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经了昨日一场,金凌纵然有一百个不服气一千个尴尬,也僵着身子不再乱动。

在兰陵时金凌是真的被娇惯,衣必锦绣,出必车舆。江澄虽不似金光瑶那般娇着他,但莲花坞如今戒备森严,人不得轻易出入,是以金凌在云梦时,也没有这般走过街市。此时见得这凡世烟火,止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洛阳城西有大市,周回八里,市西又有延酤、治觞二里,其间人善酿酒。有谚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日头一上,熏人的酒香便漫出来。金凌年纪尚小,经不得酒气,被呛出个巨大的喷嚏。蓝忘机看他一眼,快步走出了这片地方。

金凌哼道:“云深不知处禁酒。这里又不是你家,怕他作甚。”

蓝忘机淡淡道:“慎独。”少顷又一怔,“你如何知我云深不知处禁酒?”

金凌道:“我舅舅说的。”

蓝忘机知是江澄,淡淡道:“我当江宗主早忘了,不想他倒是记得清楚。”

金凌愤声:“我舅舅才不会忘事!他记性可好,什么都记得。他说还云深不知处是最无趣的地方。什么都禁,破禁便罚。连外姓门生都不放过。抄书不算,还要去祠堂里罚。还要上戒尺。”

七八岁的孩童已经有些分量,又加了一柄重剑,蓝忘机被压得指尖发凉,但碍于左肩的伤,不敢换手,只道:“是。”

金凌又道:“我舅舅还说,玄门子弟到了十五岁,都要去那地方听学。到时候我也得去。”

蓝忘机道:“是。”

金凌磕磕巴巴了半天,似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最后小声道:“戒……戒尺疼吗?”

这一问,倒显出这个年纪的模样来,究竟是怕罚也怕疼的。

但抄书和戒尺算得了什么呢,抄几遍,百余下,罚过便忘了,疼过便忘了,从来都记不住的。要真的长记性,少不了经些真正入骨的疼。比如火与血,比如鞭子,比如生别离,比如求不得,比如看人在眼前死。

蓝忘机道:“你可以试试。”

“谁要去试!”金凌一抬头,扬着下巴冷冷地道,“我才不会被罚!谁敢!金麟台都没人罚过我!”

蓝忘机淡淡道:“我掌罚。别人不敢,我敢。”

小孩当即噤声。

又走过半条街,见到早开的食肆。蓝忘机便将他放在桌前:“吃饭。”

市井的吃食远远比不得金麟台和莲花坞。换在平常,金凌大概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但此时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只要有些吃食就是好的。

小孩还不大会用箸子,蓝忘机眼见他将一碗羊酪捣得乱七八糟,却还是吃不到一口,实在看不下去,向店家要了只羹匙来。

没有调蜜的羊酪味道很奇怪,金凌只吃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但抬头看到蓝忘机脸色,硬是没敢说一句话,又往嘴里送了一勺。

蓝忘机将小孩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无心解释更多,只淡淡道:“夜里吸了烟气,清肺。”

所以其实是在吃药吗。金凌更加痛苦了。但在“饿死”和“有的吃”之间,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接着努力地吃下去。

好不容易咽了小半碗,他刚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蓝忘机道:

“不可挑食留剩。”

片刻后,那把冰凉声音又道:“吃完。”

金凌险些噎住,只一瞬又发现了什么,理直气壮道:“你不是也留剩!也没有吃完!”

蓝忘机一怔。早不是小孩了,他怎么可能是因着挑食留剩。只是吃不下而已。

在邙山夜猎时,他带的是年纪轻的门生子弟,自然要时时警醒,大意不得,几日里从未敢睡实过。后来又受了伤,进洛阳后又在那胡寺浸了安息香,再强使灵力,更不说昨夜还被旧伤折腾了半宿,晨间又起了热。此时吃了几口已是勉强至极,再让他喝些水怕是都要吐。

他叹了口气,哑声道:“不吃便罢。”

不料小孩听得这话,反而将碗一把抱回去:“谁说我不吃。”

蓝忘机完全没力气和他再纠缠,只抵着额头,竭力压抑喘息。

小孩总是坐不住的,不出片刻,金凌忍不住又道:“夜里那两人说,我小叔叔也……”他本想说炼尸,话到嘴边又变了,“……做,那种事情。是真的吗。”

蓝忘机低声道:“生着眼睛,便自己去看。”

金凌听不大懂,只知他并未点头说是,自然就当不是的了。低头吃了没两口,又道:“那你说人死了就活不过来,是真的吗。”

蓝忘机道:“是。”

已经是初知生死的年纪,小孩茫茫然点了点头,仍不罢休,接着道:“像我爹都不行吗?他的剑这么厉害,自己定是也极厉害的。他回不来吗?”

蓝忘机道:“是。”

金凌眼眶又红了,却还是不放弃,又道:“那我娘呢?舅舅说她最疼我了,她那么疼我,都不能回来看看我吗?他们都见过我娘,”小孩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舅舅,小叔叔,莲花坞和金麟台的人。你见过我爹,肯定也见过我娘。那么多人都见过,就我没有。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她也回不来吗。”

蓝忘机淡淡道:“是。人死不能复生。”

小孩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一勺一勺往嘴里塞东西,大滴眼泪无声地落在碗里,又被舀起来,一同咽下去。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一边哭一边吃。没多久小孩便抽抽鼻尖,再不哭了,一扬脖子,傲然道:“我才不信!你说的也不信!你爹娘又没有死,怎么知道死了就回不来呢!”

眼前花了一瞬,不知是眩晕又起,还是伤病下意识昏沉。

他看到鲜润的紫色龙胆,转眼又是烈焰,七宝楼台灼烧殆尽,满目流火从天而降。

半晌后,蓝忘机方轻声道:“食不语。”

15.

午时后,金麟台车马便到。

华贵车舆停在大道前,乌漆轮毂,五色绳络,厢壁镶了云母玳瑁,白日一照,便折出错彩光芒。窗亦作镂面雕花,玉钩撩起罗帷。车盖上绘一朵巨大的金星雪浪,鎏银作花瓣,又嵌赤金为丝蕊。其奢华骄矜之气,竟是将满城正应景的牡丹都压过。

蓝忘机看那小小的身影朝车舆走去,灵犬一步不停地跟在脚边。

有金家修士朝他躬身行礼:“御剑劳顿,敛芳尊亦为含光君作车驾。敢问含光君将去何处?”

蓝忘机向来不惯金麟台做派,只淡淡道:“有劳。不必。”

他看那车马向东,自己转而朝南行去。

佛于四月初八夜从母右胁而生,后人恨未能亲睹真容,故于是日立佛降生相,载以车辇,周行城市内外,受众人之瞻仰礼拜。此时已能隐隐听到梵乐法音,香烟似雾升起,不知是哪座庙宇已开始行像。一串尤为清越的梵铃,高台楼观上人尽散花致礼,只见香花如雨,纷纷而下。

他裹了素帔自那花雨下走过,散碎花瓣沾了满身。

不防有一大朵开得正盛的芍药,不偏不倚落上他肩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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