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
01.
隐隐地有雨声,柔细绵密,意识刚挣开一线微弱的清明,又被那雨声浸得透软,无声地贴回昏昏然的混沌。
然后他听到有人叩门。
他的神志还在陷在一片软绵绵的将醒未醒里,一时间竟生出些奇异的倦惫。所有的警惕和对身体的掌控似是都在细雨里溶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
淡薄天光在眼前抹开温柔微亮的白。他恍惚地想,天亮了。
叩门声又响起。外间的人应是从未离开。久不见应声,那人却毫无焦躁气,相反,叩门还弱了几分缓了几分,只几下便又停了,似是犹疑着怕扰了里间的人。
蓝忘机慢慢吐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兄长。”
外间人温声应道:“忘机。”
蓝曦臣转过屏风,见蓝忘机拥衾坐在榻上,目光却游移,似是在寻着些什么。肩背的新伤已经被妥帖地处置过,单薄中衣下却仍能见出隐约血色。
“起不来便不起了。身上有伤,留神再凉着,又要遭罪。”
已是暮春时节,落的雨都是暖的,呼吸间一片温润的潮意。蓝忘机道:“不会。”
蓝曦臣道:“你说了算,还是那凉风说了算?”
蓝忘机:…………
枕边不知何时多出件洁净外衫,叠的极齐整,他并未多想,只默默拾起来披在身上。外衫下却仍不见抹额。蓝曦臣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将手中提盒放在窗下高几上,在榻边坐了。他忍过半晌,终于耐不住,问道:“兄长,可有见过我的抹额?”
蓝曦臣闻言,极有趣似的盯着他看。失了抹额本就是尴尬事,蓝忘机垂了眼不去看他,不料片刻后,反而听到自家兄长带着笑意的声音:“先生昨夜说你烧得连人都不认,我还不信。今日来看当真如此。”
蓝忘机一怔。他自洛阳一路南下,过了淮水回到姑苏,赶在夜禁前进了云深不知处,已是疲惫至极。分明只是昨夜的事情,也像蒙了层油纸,如何都回想不清。过了好半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蓝曦臣在说什么,下意识抚了抚额角:“兄长说……是先生……?”
蓝曦臣叹道:“昨夜是先生给你取的抹额。”他一面说着,一面也伸手试了一下蓝忘机额头。虽说见他眼神清明,便知高热已经退了大半,却仍是放不下心。“忘机那时候烧得昏沉,大抵是不记得了。”
蓝启仁是否来过,又是何时来的,他确然印象全无,只模糊记得额上曾落了片清凉。蓝忘机盯着锦衾看了半晌,方低低道:“……不该。”
云深不知处规训,不可不敬尊长。而他昨夜别说礼待自家叔父,压根连人来过静室都没有意识。已经是将至而立的年纪,却还像幼童一般,累得人来照顾自己。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唇,静默片刻后,又道:“我去见先生。”
蓝曦臣笑道:“先生守了半夜。忘机总得容他也歇下片刻。”见青年耳根已经红了,他便也不再逗人,温声道:“昨夜我本也想来,先生说你刚睡实。我怕扰了你,便没进来。又放心不下,便早间再来看看。”看蓝忘机脸色仍是苍白,神情恹恹,不免有些歉疚,“本想着你若是起不来,便也罢了。此下可是扰醒忘机了?”
蓝忘机微微摇头,道:“起得来。”
蓝曦臣细细看他,似是在考量他这话可信或否。片刻后,方颔首道:“既是起了,便先进些吃食,服了药再去歇着。”
蓝忘机道:“好。”
见他动作缓慢地推开被衾,蓝曦臣便先行避了,将里间留给他稍理一理仪容。出去前,仍不忘补上一句:“刚退了热,起身时动作慢些。留神头晕。”
02.
怕他伤病里吃不下,提盒里只备了份白粥和几味清淡的小菜。饶是如此,蓝忘机仍然无甚胃口,只喝了几口便再咽不下去,胸口烦恶欲呕,冷汗一层层往外渗。蓝曦臣叹道:“知你是吃不下……只是不进些饭食,药喝下去更受不住。或是忘机可有什么想吃的?我遣了人去做。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带茎的莲蓬,可惜现下才四月,还未到时候。”
蓝忘机闭了闭眼,忍过又一阵呕逆,低低道:“不必。”
云深不知处饮食清淡,不可挑食留剩,不可饭过三碗。蓝忘机之前一直都自认无甚口腹之欲,但“逢乱必出”,在外的时候长了,才惊觉自己也是会怀恋家里的味道的,哪怕只是一份白粥。
那提盒始终拿符篆温着,蓝曦臣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凉了,便不吃了。”
蓝忘机道:“没有。”片刻后,忽又问道:“兄长早间可有用饭?”
蓝曦臣被问得一怔。他早间起身便去了医修处取药,而后就来了静室,完全不及想这桩事。云深不知处不可欺诳,他也不欲让蓝忘机担心自己,遂道:“我之后便去。”
外间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几声早莺新燕。不知哪处梵铃被拂了一下,鸣声清远,回韵悠长。蓝忘机慢慢喝完面前那份白粥,凝神听了半晌,道:“洛阳也有很多梵铃。”
蓝曦臣从提盒里端出一盅药,稳稳地推给他,道:“同是崇佛地,寺宇自然多些。听闻之前城里本有数座佛塔,后来遭了大火,没能留住。火势三月不灭,满城的信众常人,尽来观火,悲声震城。三比丘赴火而死。过了整整一年,那片地方犹有烟气。”
他说得平平,但不难想象当时该是何等惨烈景象。蓝忘机瞳子微震:“兄长也曾去过洛阳?”
蓝曦臣示意他喝药,道:“我早年夜猎时经过伊洛二水,却未曾进城。是先生同我讲的。”他微微一笑,又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忘机现下如是,先生也有过年轻时候。”
药汁漆黑浓稠,揭了盅盖就是一股冲鼻的苦涩。蓝忘机本不是娇养长大的,更何况这几年里断断续续的汤药就没停过,早已喝惯了。此时却不知为何,看着那药汁只觉得反胃,一丝都不想开口。蓝曦臣看他神色,知他是病着便不大耐得住苦,温声道:“良药毕竟苦口,忘机略忍忍罢。”
蓝忘机低声道:“凉一凉。”
蓝曦臣并不挑破,只道:“好。”又见蓝忘机唇色仍是泛白,那碗热粥竟没催出半分血色,心下不忍,道:“若是实在不舒服,不喝也罢,让人换些丸药来。到底好入口些。”
蓝忘机面色一赧,蓝曦臣这话让他错觉自己是个闹着不愿吃药的孩子,还需要兄长来哄。简单道了声“无需劳动”后,便去喝那盅药。蓝曦臣给他倒了杯白水,备着漱去药气,见他漆黑眉毛微微蹙着,显然是强忍着不适喝下去的,不由得叹道:“家里还在意这些作甚。”
蓝忘机阖眼缓过一阵,咳了两声,道:“我虽不是医修,也知另做丸药麻烦。”
蓝曦臣叹一口气,不与他再辩。“伤在哪儿了?”
蓝忘机犹疑片刻,还是照实说了:“左边肩膀。”少顷,又补了一句,“我昨日便去了医修处。长桑君说无大碍,兄长尽可放心。”
蓝曦臣点头,道:“早间我去药舍,长桑君言道你昨夜咳得厉害,现下看来似是好些了。”
不想他竟亲自去问了一回,心下不由得泛出些温热的酸楚。蓝忘机解释道:“大抵是在那胡寺里呛了些烟气,两三日自然散了,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蓝曦臣重复了一遍。
蓝忘机无奈道:“兄长。”
蓝曦臣凝眉看了他半晌,叹道:“你若不算大事,这云深不知处便也没什么大事了。”
蓝忘机有些想驳他,一时又懒怠去驳。他本就伤着气力不济,歇了一夜后仍是困倦,却又偏不想回榻上躺着,索性坐在原处不动。
蓝曦臣道:“倘还有些精神,教思追景仪来见一见你?听你受伤,他二人在我耳边吵过几日了。景仪还哭过一回。”
蓝忘机微惊:“阿愿倒也罢了。景仪?他平日不是最怕我。”片刻后又觉出些不妥来,道,“好端端的,兄长同他二人说这些作甚?”
平白被扣了个招惹孩子担心的罪名,蓝曦臣有些无奈,道:“不是我。是玉衡说的。”
蓝枢与他同去邙山。他因回护子弟被凶兽利爪所伤,彼时是蓝枢第一个扑上去试图给他封脉止血的。虽说因着功力不足而未成,到底也起了几分作用。蓝忘机皱眉道:“话多。”
蓝曦臣笑道:“你把玉衡都吓到了,回头还觉着人话多?可真是含光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后辈着实学不来。”
不知话端为何又转回自己身上,蓝忘机索性不接他这话。蓝曦臣见他一直抵着额头,显是倦极,叹道:“他们晚间来也不迟。忘机再歇一歇罢。”
点击弹出菜单